【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牛晓萍】

12月29日零点，悬挂于韩国龙山总统府的“凤凰旗”缓缓降下，与此同时，青瓦台再次升起旗帜——这意味着中断近三年七个月的“青瓦台时代”正式重启。回顾李在明执政半年来的“拨乱反正”，重返青瓦台无疑是一项阶段性的成果，也是对外展示其执政成效的重要象征。

2025年的东亚在动荡与重构中前行，许多人未曾预料，尹锡悦、特朗普与高市早苗三位“麻烦制造者”竟在短短一年内将东亚局势搅动得如此不宁——而这也再次凸显东亚地缘政治的脆弱性与高度不稳定性。

站在岁末节点，我们在展望新年之前，有必要对2025年东亚的动荡历程作一回顾。

清算尹锡悦：韩国回归“实用主义”外交，但是......

2025年东亚的第一位“麻烦制造者”，毫无疑问是韩国的前总统尹锡悦。其执政的三年间，韩国内外政策的激进转向：对内，其强力改革激化社会对立，最终以“紧急戒严”引发宪政危机，导致自身被弹劾；对外，尹锡悦采取“一边倒”策略，全面强化美日同盟，显著恶化对华、对俄关系，并对朝强硬，加剧半岛紧张，使韩国丧失外交回旋空间，成为区域稳定的扰动因素。

2025年4月4日，韩国宪法法院以全票通过尹锡悦弹劾案。6月3日，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以49.42%的得票率当选总统，并于次日迅速宣誓就职，为长达半年的“戒严风波”与宪政僵局画上句号。

韩国在剧烈震荡中展现出其民主制度的程序韧性，然而政治结构中的深层矛盾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新的权力格局下进一步显现。

尹锡悦资料图 图源：央视新闻

李在明在就职演讲中强调“国家重新团结”与“民生恢复优先”，试图塑造跨党派和解的形象，然而韩国政治生态中进步与保守的对抗已日益固化为身份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激烈竞争，民意在经济增长乏力、青年失业率高企、地域隔阂尚存的多重压力下，进一步呈现民粹化与激进保守化并存的趋势。愈加分裂的舆论场与日益激烈的政治对抗结构使其执政之路充满内部挑战。

在外交战略层面，李在明政府摒弃尹锡悦时期以“自由民主价值联盟”为主轴的对外政策，转向强调国家利益与区域稳定的“实用主义外交”。这一调整既是对前政府过度倾向美日政策的反思，亦源于东北亚地缘环境变化带来的现实压力。

在对美关系上，李在明政府一方面继续深化美韩同盟，积极配合美国推动同盟体系在网络安全、半导体供应链、造船业、关键矿产及防务技术等关键技术与战略产业领域的深度整合；另一方面，在涉及关税谈判、韩军在区域安全角色调整等议题上坚持立场，力求保留更多自主谈判空间。

在对日政策上，李在明政府重启“穿梭外交”，明确提出区分历史问题（如强征劳工、慰安妇争议）与现实合作（经济安全、朝核应对）的“双轨路线”，旨在携手日本共同抵御特朗普2.0政府带来的不确定风险。

在对朝方向上，李在明重申“尊重朝鲜体制、反对吸收统一、杜绝敌对行为”三大原则，并正式提出以“接触、关系正常化、无核化”（END）为核心的阶段性倡议，主张通过经贸合作与人道援助逐步积累互信，以换取朝方重返无核化谈判。这一立场虽延续进步阵营一贯的“缓和路线”，但在朝鲜明确拒绝弃核，提出“敌对两国论”与美日韩军事协作不断深化的背景下，其推进难度与国内保守势力的批判压力均不容小觑。

2025年的韩国处于政治重置与战略调适的关键节点。李在明政府的上台虽暂时终结了国内政治危机，却难以从根本上消解进步与保守阵营之间日益尖锐的对抗；其“实用主义外交”试图在同盟责任、邻邦稳定与国内民意之间寻求再平衡，然而在东北亚大国竞争加剧、区域安全格局持续演变的背景下，韩国能否真正走出一条兼具自主性与稳定性的中间道路，仍面临诸多内外考验。

特朗普回归：“交易型霸权”下的东亚新常态

特朗普自今年1月中旬回归白宫以后，为东北亚带来了一种以“美国优先”和“交易型霸权”为内核的新常态，在东亚地区掀起了一场深刻的地缘政治重构。尽管各国都领教过特朗普1.0时期的套路，但许多国家，尤其是美国的东亚盟友们，或许还是低估了特朗普外交政策的强烈的进攻性与功利性。

在经济领域，2025年成为“全球关税战‘元年’”，美国无差别地对包括日韩等核心盟友在内的全球几乎所有国家挥舞关税大棒，严重冲击两国支柱产业。

面对压力，日韩最终未能通过强硬对抗赢得豁免，而是以承诺对美进行合计高达7500亿美元的巨额投资和采购结束了这场“经济勒索”。这一模式清晰地表明“特朗普2.0”政府的“交易型霸权”逻辑：传统盟友的安全与经贸议题被强制捆绑，形成了“以投资换市场准入、换安全承诺”的“付费和平”新模式。

在经济施压的同时，特朗普政府在2025年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明确将盟友“工具化”，强调盟友需承担所在地区的主要防务责任与经济成本。

在此压力下，日本政府于2025年12月批准了下一财年超过9万亿日元（约合575亿美元）的创纪录国防预算，使军费开支提前两年达到GDP的2%的目标，一跃成为全球第三大军费开支国。

韩国政府也宣布，将2026年国防预算在2025年基础上大幅提高8.2%，并计划“在坚实的韩美同盟基础之上收回作战指挥权”，旨在加强自身国防主导权。

当地时间2025年4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宣布对贸易伙伴征收所谓的“对等关税”措施。 视觉中国

与此同时，美国强力推动“同盟现代化”，其核心是要求盟友为美军的前沿存在与升级支付更高昂的成本，意图将美日、美韩从基于共同价值的传统盟友关系改造为基于成本核算的服务买卖关系。此举大幅加剧了地区军备竞赛态势，削弱了区域安全架构的稳定性。

另一方面，2025年中美互动的复杂性，也构成了地区不确定性的另一个核心要素。在经济层面，经过年初的激烈“加税竞赛”，双方在年底的APEC峰会期间达成重要妥协，确认了阶段性关税安排，为贸易战按下了暂停键。这一“停火”是基于现实利益的务实选择，为两国关系提供了为期一年的关键管控窗口。

然而，表面的缓和之下，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主线并未改变，而是在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完成了关键的范式转换。报告明确宣称，过去三十多年对华“接触-融入”的战略假设已经“终结”。与拜登政府将中国视为“价值观与秩序挑战者”不同，特朗普2.0报告更倾向于将中国定义为“经济与技术的核心竞争者”。这一定位看似降低了敌意，实则卸下了道义报复，使竞争更加聚焦于实力较量与利益争夺，从而为未来推行更彻底的经济脱钩和技术封锁扫清障碍。

2025年的特朗普2.0政府，为东北亚带来了一种充满交易性与不确定性的新常态。它通过无差别的关税武器和赤裸的安全要价，迫使日韩等盟友在经济上让利、在安全上加码，从而将盟友体系更紧密地捆绑于美国主导的大国竞争战车之上。中美之间暂时的战术缓和，难以掩盖美国对华战略围堵长期化、阵营化的深层意图。

在这一过程中，东北亚各国被迫在“经济主权”“安全依赖”与“地缘选边”之间进行艰难权衡。

本年度最后一位“麻烦制造者”登场，引发地区安全震荡

综合来看，高市早苗的上台，并非个人政治野心的偶然实现，而是日本社会长期右倾化与特定政治危机耦合的产物。2025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中，极右翼的“参政党”异军突起，自民党惨败并失去国会两院多数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温和派首相石破茂下台。

为重新凝聚保守派选民，自民党内部选择了以极端强硬立场著称的高市早苗。她的上台伴随着一个关键的结构性变化：自民党结束了与相对温和的公明党长达26年的执政联盟，转而与更加右翼的“日本维新会”联手，日本执政联盟的内部约束与牵制由此失效。日本战后长期奉行的“和平主义”路线也随之遭遇前所未有的系统性挑战。

这位以极端保守和强硬作风著称的政客，不仅在短期内严重冲击了中日关系的政治基础，其推动“再军事化”、试探拥核的系列危险举动，更是对以联合国宪章为核心的战后国际秩序与地区稳定，发起了公然挑衅。

2025年11月7日，高市早苗在国会答辩中公然声称“台海有事”会构成日本的“存亡危机事态”——这是日本战败以来，现任首相首次在正式场合明确将“台湾有事”与行使集体自卫权、武力介入挂钩，性质极其恶劣。这一言论是对中日关系政治基础的彻底颠覆，也是对中国内政最粗暴的干涉和对中国核心利益的严重挑衅。

这一表态绝非简单的“失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危险政治试探。其目的是以台湾问题为支点，为日本突破“专守防卫”、实现军事扩张寻找借口。言论一出，立即引发中国的强烈反制，两国关系骤然降至冰点。

如果说涉台言论撼动的是双边关系基石，那么高市政府在“再军事化”道路上的“高歌猛进”更是对地区及全球安全的巨大冲击。高市内阁不仅推动创纪录的军费增长，其官员更公然鼓吹“日本应该拥有核武器”，防卫大臣也对修改“无核三原则”态度暧昧。

作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的无核武器缔约国，日本战后承诺并奉行“不制造、不拥有、不运进核武器”的“无核三原则”，这不仅是其和平国家身份的象征，也是战后国际秩序对其军国主义历史进行约束的关键安排。高市政府官员的言论，是对NPT体系的直接背叛，是对《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等确立战后东亚秩序的国际法文件的公然挑衅。

特朗普总统在日本横须贺与日本首相高市早苗一同登上“乔治·华盛顿”号航空母舰，向美军部队发表演讲。纽约时报

有迹象表明，日本政府正探讨在实际政策中抛弃“不运进核武器”原则，若果真如此，美国就可能以“核共享”名义在日本部署核武器，使其成为事实上的“核前沿国家”，这必将引发地区核军备竞赛的链式反应，对东北亚乃至全球和平构成无法估量的威胁。

2025年临近尾声，高市早苗政府仅仅上台两月，就以其意识形态冒险与政策挑衅，成为东北亚地区主要的“麻烦制造者”，对以联合国宪章为核心的战后地区安全秩序构成了重重挑战。

未来，核扩散风险或成为最严峻的地区挑战

展望2026年，东北亚局势将在多重变量互动中前行，风险与不确定性有增无减。

首先，大国竞争将进入更为复杂的博弈期。中美双方在科技、供应链及地区安全等领域的结构性竞争将持续深化，博弈将更多呈现“多点对抗”与“有限合作”并存的复杂形态。美国对华战略的“竞合并存”框架不会改变，但其具体策略将因国内政治日程而更趋务实与波动。

具体来说，美国中期选举将在一定程度上牵制特朗普政府的对外冒险倾向。面对国内选民对经济、民生问题的关切，特朗普在贸易政策上，特别是对华关税议题上，可能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管控期”。中美高层有望实现前所未有的高频次会晤，这并非关系转暖，而是双方为潜在冲突“托底”、防止意外升级的危机管理机制。而选举结果也将直接影响特朗普后半期执政的效果。

其次，国内政治日程成为影响地区局势走向的关键变量。在日本，高市早苗面临其首相任内最重要的政治抉择：是否及何时解散众议院举行大选？其政府虽维持高支持率，但与联合执政的日本维新会关系微妙，国会席位优势脆弱。

日本政界分析认为，她可能在2026年秋季或之后选择时机解散众院。若选举成功，她将获得推行其激进安保议程（包括修宪、强军）的明确授权，东亚紧张局势必然加剧；若选举失利或结果胶着，日本政局将陷入新的混乱，其对外强硬路线可能被迫回调，为地区带来短暂喘息，但长期来看，不确定性将大增。

在韩国，2026年的地方选举虽不直接改变中央政府，但将深刻影响国内政治生态。虽然共同民主党目前在选举中占据明显优势，但选举过程及结果都将将进一步激化与保守阵营的地域与意识形态对立。李在明政府的“实用主义外交”将始终承受来自国内保守派的强大压力，使其在对朝缓和、对日历史问题上的政策空间受到挤压，任何重大外交举措都可能引发剧烈的国内政治反弹，削弱其战略执行力。

此外，沉寂数年的美朝对话可能面临新的对话窗口，但固有困境依然难以突破。韩国国家情报院此前分析指出，朝鲜在探知特朗普有意重启对话后，已将与美国接触列为“最优先事项”，预计在2026年3月韩美联合军演后寻求直接首脑会谈。

对特朗普而言，与金正恩举行一场标志性的峰会，是其“交易型外交”追求轰动效应的绝佳素材，旨在彰显其“解决难题”的能力。而对朝鲜，这则是突破国际封锁、在维持核武库前提下争取安全保障与经济利益的策略性机遇。然而这种对话的“机会主义”本质，决定了其难以触及半岛无核化的核心矛盾，同时面临着美日韩合作深化与对朝制裁的结构性框架限制。

最后，东北亚地区的核扩散风险成为最严峻的体系性挑战。

美国海军弗吉尼亚级核潜艇“密苏里号”(SSN-780)停泊在釜山港。 中央日报

美国为实施“风险外包”，打破禁忌允许韩国发展核潜艇技术。尽管韩国强调潜艇仅使用核推进、不搭载核武器，但核潜艇反应堆所需的高浓缩铀技术，与核武器开发存在难以切割的关联。这打破了防止敏感核技术扩散的长期规范。而此举直接刺激日本，其政界不仅跟进探讨核潜艇合作，更出现公然鼓吹“拥核”、意图修改“无核三原则”的危险言论。

日韩在“核”领域的竞相试探，朝鲜则借机加速核武装，恐在东北亚触发“核多米诺骨牌”效应，严重侵蚀战后国际核不扩散体系，将整个地区推向核对抗的高风险边缘。

东北亚的和平与稳定，正面临着极为严峻的考验。大国竞争的策略性调整、关键国家的国内政治议程、半岛问题的机会主义窗口与核扩散的体系性风险，相互交织叠加。这一系列挑战并非孤立存在，其联动效应可能使地区局势的脆弱性不降反升。

各方能否在复杂博弈中保持必要克制，建立有效的危机管控护栏，将决定地区是滑向冲突的深渊，还是在悬崖边缘维系住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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