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新媒体女性官方微博转发了一条消息，一位叫马益玲的“女德大师”要来海口开讲座。“5月28日，海口市道德大讲堂将开展‘家和人乐，女德为要’的讲座，欢迎各位家人参与”。

丁璇的贞操教育风波尚未过去，全国妇联已经明确表态叫停女德班，竟然还有人继续顶风作案。主办单位“传统文化协会和诚信企业协会”也搜索不到，这更是勾起了我们强烈的好奇心。作为一群对传统文化颇有兴趣的年轻人，我们看了“马益玲们”12个小时的课程视频，决定去现场好好跟她理论。于此同时，另外两位报名活动义工的卧底小伙伴也准备好了“打入内部”。

贴在进门处的海口市道德讲堂总堂活动总表，2015年4月12日丁璇就来这里讲过“女德教育乃齐家之要”

▼ 讲堂：一边是孔子，一边是雷锋

28号，我们一早到了讲座举办地——海口市道德讲堂总堂。总堂位于海口老市委小区，并不好找，小区保安得知我们去听女德讲座，一改之前对“形迹可疑”的我们的怀疑，和路过的老大爷一起，热心给我们指路。

讲堂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二楼，门口对联写着：道德仁义礼乃人所徇之序，慈伦不夺先为世间之三宝，横批：君子务本。两位女义工站在门口迎接学员，她们着唐装，讲话都轻声细语，行万福礼，手放侧腰，标准的九十度鞠躬，同时问候：“家人早上好”。

总堂内约能容纳百余人，深色木质桌椅整齐排列。讲堂内放着慷慨激昂的歌曲《重回汉唐》，“我愿重回汉唐，再奏角徽宫商，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喷绘的背景，左边是孔子像，中间是海口市容，右边却画着雷锋的头像。经堂两边是“孝”、“忠”、“德”、“义”等字的大幅挂画，每一个座位前的桌上都整齐摆放着《孝经》与《弟子规》。进门转角处有这样一张桌子，上面贴了几句简短的“真言”：“我帮您”、“我有罪”、“吃亏是福”、“连根养根”。桌子所对的墙面上贴有受众们的“悔过书”与收受各方捐款的明细表。这个道德总堂不仅仅做女德班，它还在海口市人民大会堂举办过大型讲座。明细表上捐款最高的一次达到进十五万元，个人捐款高达三万，而费用明细则远比捐款的金额少。

进门桌子上面贴了几句简短的“真言”：“我帮您”、“我有罪”、“吃亏是福”、“连根养根”

学员悔过书

道德讲堂支出明细 比捐款收入少很多

讲座开始前半个小时，学员已经坐满了大半个会场，更有虔诚的学员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有一家三口一起来听的，学员以中年人为主，很多是带着孩子的父母。最大有82岁的老人，最小的有4岁的孩子。很多学员彼此认识，不少是通过别的学员介绍来的。

开场，所有学员在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模样的人带领下进行诵读活动：读《孝道》、《弟子规》、《了凡四训》，以及“老师”们自己写的《晨起自勉文》，“虽然我没有，聪颖的智慧，……虽然我没有好的能力……虽然我有满身的缺点，愿我有一颗好学向善的心，勇于改过，努力学习，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好人。”

带头的人盛情并茂抑扬顿挫，台下的学员们也非常积极。我翻了翻，看到封皮的折页里写着“佛教，道教，儒家三家经典，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经典。”漫长的朗读结束后，道德讲堂的总负责人张柔和上台，据说她在海南省广电供职。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有人格魅力，言语亲和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如果不是之前看了大量的资料，我想我可能也抵挡不住这种所谓感恩向善的诱惑。她举起双手，说:“请大家像我一样跟我念‘好，很好，明天会更好。’这样大家就会活的像我一样开心了。”听众热情跟着念起来。

之后，台上突然出现了国旗、黄帝和孔子形象的合成PPT。国歌响起，然后众人起立唱国歌，唱毕，张柔和带头向台上那张充满违和感的PPT鞠躬。然后，她转身面向学员，九十度弯腰，双手朝上举过头，嘴里念着“感恩”，然后退场。

一束聚光灯打到讲台正前方，讲者马益玲坐在木质雕花座椅上，光芒万丈。马一遍遍地感谢圣人，带领学员对孔子、黄帝和国旗礼拜。开始学习前，学员三次对其进行九十度鞠躬才能坐下。学员头顶上巨幅条幅上写着这次讲座的主题“家和人乐，女德为要”，而马益玲的PPT首页，主题已经悄悄改成，“家和人乐，德行为要”。有义工听到主办方工作人员说“丁（璇）老师最近……”，大概都知道最近“风声很紧吧”。

马益玲的PPT，悄悄把这次讲座主题里的“女德”换掉

▼ 讲者：“把女德教育与家国天下的责任自然融合在一起”

马益玲有着“中华文化大讲堂书系主编”、“首席讲师”；河南省云南省的“特聘讲师”；云南省文明办道德大讲堂的“宣讲专家”；黑龙江牡丹江明德（女子专修）传统文化学校校长；河北迁安市传统文化协会执行会长之类的头衔。

与丁璇的“满嘴跑火车”不同，马益玲的文章似乎更加有“书香气息”。在一篇叫做《女德母教天下太平之源》的文章里，她写道：

“只有承认男女有别，女性才可能得到社会真正的尊重。现代一些女子，为了工作，牺牲青春年华，事业小成，她们才发现自己错过了结婚的最佳时段；还有的女子为保住现有的工作位置，不敢公开自己的婚姻，更不敢养育孩子，为此而失去了在黄金年龄做母亲的机会，有的甚至还可能遗憾终生。如此下去，女性对自身的天然角色，会逐渐失去自信，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也堪忧。所以，男女都一样，只是一个虚幻的口号而已，代替不了“男女有别”的天然事实。男女真的都一样了，造物主就失去了造出“男”“女”的意义了。那么女性还存在吗？”

“相信越来越多的人，会重视女德教育，并把女德教育与家国天下的责任自然融合在一起，用一种使命感去培养教育女子，这种意识是真正利国利民的长远心，因为家、国、天下三位本来即是一体，而女子是宇宙自然法则赋予的这一体的本源，所以女德母教，乃教育之重，关乎修齐治平。”

海口广播电视台发出的，由海口市文明办和宣传部邀请的马益玲进行演讲的邀请函

“风声紧”，马讲得很小心。“女人有女德，男人也有男德，但因为女性在家庭中比较重要，所以我们今天主要讲女德。”她说，习近平主席现在倡导家庭的重要性，家要安稳就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女字，接着论证女人在家庭的角色多重要，然后女性应该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忍让，来使家庭达到和睦的效果。家和、母爱、道德和感恩教育是她的切入点。

女德是什么？马不明说，她的讲座更像是一种综合了中医养生学、成功学的推销，譬如“原先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身体非常的不好，然而自从我接触了传统文化，传统文化家安定了我的心，我的身体也就跟着好了起来，有时候我睡了一个好觉，朋友们都说我瘦了20斤。”她说以前她长的一副凶相，别人见了她都要远远的躲开，到了后面学习传统文化后，整个人就变得如何好看……她劝听众：“要继承祖宗的根，你的归宿就是你的祖宗，而教育你的孩子是为了传续你祖宗的血脉，所以传宗接代是女性的第一要务。而中国对传宗接代的重视，正是我国对于女性地位重视的表现。”学习传统文化的好处，就是“婆婆公公不骂你，老公也爱护你，孩子也孝顺你”。但涉及传统文化的具体内容，却只字不提，只泛泛地提了“女四书”，然后说“我的书上有写”，背后的大屏幕也打出她的著作《做一个兴家旺族的女人》。

马很会操控听众，譬如，她会不时提议大家“为伟大的母爱鼓掌”，掌声雷动。通过配合煽情的音乐和视频，自圆其说的个案推导到的母爱升华，慈眉善目的主讲人娓娓道来，毫无武装的中老年听众双眼一点点地湿润，会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啜泣声——女人生孩子承受的痛苦，成为女德讲师诱导她们忍受一切不公，承担更多痛苦的情感杠杆。这让我们这些局外人无可奈何。

总堂可借阅的书籍：《窈窕淑女的标准》《孝子警官》《让夕阳红起来》《珍惜生命：请勿杀子堕胎》等等。

▼ 对峙：我们成了汉奸

马益玲讲到：丈夫如果在怀孕期间与妻子吵架，或者惹妻子不开心，就会影响胎儿的发育。生命即将来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为了孩子，也要顺着妻子。而且女人生气奶水会有毒。——也就是说，丈夫不和妻子吵架，是因为妻子怀孕；不吵架不是为了女性，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怕你生气影响到孩子；不怀孕的时候吵架就没问题了——所以，女性等于传宗接代的容器。

更有雷人的心电感应说。在课堂中，有一位听众向老师提问：如果我和我的孩子不在同一个城市，常年不见面，他又是如何受到我的影响呢？

老师回答道：没关系，她可以感受到你的意念，你们之间有着心灵感应。你的德行会通过感应教化她。

讲座中，马举例：某家庭要二胎，男主在妻子怀孕时念《弟子规》和《孝经》，几个月之后生了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孩子一两岁的时候就非常‘有道德’。谦让，礼貌，孝顺甚至比之前的姐姐更加‘有礼教’。这一切原因都归功于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听了《弟子规》。

终于，我们的反攻开始了。伙伴老麦站起来提出了质疑：对着羊水里的婴儿念《弟子规》和放摇滚乐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听不懂。

马回答，当然是有区别的，你看过《水知道答案》吗？你对着水说好听的话和骂人的话，水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水是听得懂的，更何况羊水里的婴儿？

伙伴小言听不下去了，说：“《水知道答案》根本不是一本科学的书你们知道吗？”学员几乎是群起而攻之，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怒斥：“人生气的时候连水的结晶都会不一样，这是被医学证明的伟大发现！”小言继续质疑马之前一再将《弟子规》推崇为经典，但其并非儒家经典。马益玲说，我没有说这是经典啊，“我们没有宣扬《弟子规》，我们在学习《弟子规》，在做《弟子规》”。学员中有人开始说我们太年轻，有的观众开始辱骂小言试图赶她出去，张柔和试图阻止她继续讲话，马某人就非常“宽容”地示意忠实听众让我们继续讲，“慢慢说不要急”。小言讲了，可惜马益玲面对疑问完全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她没有解答任何一个，一直在转移话题，她用话筒扩音，却让小言不要太大声。

在打断马的讲座进程约十分钟的时候，其中的一位听众站起来斥责提问者“不尊重老师，不为他人考虑。”一名学员接过话筒拐弯抹角辱骂提问的伙伴是“狗”，所以无法领略讲座的价值和美感，听众席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提问被强制打断，被骂的小言愤然离场，有人斥责：“滚！”

场面一度胶着，上午的课程被提前十分钟结束，所有人再一次拜了黄帝、孔子与国旗。

我们在场外的小伙伴，开始派各类女权小传单。讲堂负责人迅速地给这件事定了性。她午休时间上了台，说哪里有女德课程这帮人都会出现，询问台下的观众是否知道我们的来历，台下有人回答：“西方侵略者”，“汉奸”。张给了肯定的表示，接着说：“香港的占中事件你们的听说过吗？占中的人是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就是汉奸、港独、台独。他们背后的势力就是西方反华势力。传统文化前一阵子弘扬的还比较顺利，全国各地都能看到反传统文化分子的身影，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写过一本书《不战而胜》，尼克松说，当中国人的下一代，都不再相信ta们老祖宗的教诲，就是美国人不战而胜的时候”。“今天的课堂上，我们感受到教科书中的汉奸就在我们身边，今晚，这些人就会在网上攻击老师，我们不能轻敌，所以我们要比他们行动更快。”学员们因此义愤填膺，开始在张柔和的号召下写文声讨我们。

有一个本来想去图书馆，却被母亲带来学女德的五年级女生，在大人安排下写了这么一篇声讨文章：“我想问一下今天上午的几位大哥哥大姐姐，你们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大姐姐大哥哥年龄才19、20岁，为什么为了这么点点诱惑，竟然背叛祖国！这样是无耻的……”

五年级女生手写讨伐文《我们是中国人》

▼ 学员：“没有这些东西，我早就跳楼了!”

这里的义工，大多数是有自己的职业的，志愿服务长的三年短的半年。林芸本职做旅游，来这里做义工已经三年，她说非常有收获，这里老师都很和善，教给她们传统文化；以前她经常和丈夫吵架，后来老师让她意识到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现在和丈夫相处比原来和谐多了。我说吵架离婚也是难免。她立刻反驳：离婚是不被允许的，老师绝对不会倡导离婚，离婚了社会就会不幸福，乱套了，中国怎么和谐发展呢？我问如果丈夫家暴难道不能离婚吗？林芸反驳说，被打也可能是自己出了问题嘛，“上次有个老太太就问讲师，天天被醉酒的丈夫打怎么办？讲师就告诉她，你看你愁眉苦脸的，你的丈夫当然看着不心顺，你要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你的丈夫自然就不会频繁的打你了。”

A女士就是课堂上大骂学生的学员，她认为学生们应该跪下认错。53岁的她说自己是做生命健康的研究，当年是贵州大学第一批计算机系学生；也学习了种族文化和传统文化，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实践论，每个人的理解和实践不一样……当我询问她现在的职业，答案是“闲云野鹤”，并且带来了一群“企业家”朋友。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学医，我表示医学太高深。“可是我可以让高血糖尿病不再吃药，你知道吗？现在的医院都治不好慢性病，你想知道吗？你来我可以告诉你。”她自信满满地说。看来，她们都拥有着跟马益玲同一套生命健康知识系统，譬如做保险的中年女士B，她说：“马老师讲的课……说的都是我们经历过的。我一个朋友天天打麻将，孩子生下来就是那个样。提问题都是年轻人，没生过孩子不懂，应该让他们全部闭嘴。传统文化是政府支持国家倡导的！”

来的人三教九流，各有目标。譬如张先生，自称做“心理咨询”，他的理论是人每受一个苦难就会形成一个“劫”：——在脚底板，通了这个“劫”，人就身体健康。他热情地教一伙老太太如何通过敲打撞击身体部位祛病。深信不疑的老太太们旁边还有美容直销的年轻女学员……无论是对旅游、保险和医学神技，这里都是一个大市场。

学员大姐们都很喜欢询问我们这些年轻女生的婚姻生活。她们都是些已婚女性，希望能在这些课堂中得到一些解决家庭、婚姻问题的方法。一位阿姨的丈夫出现了婚外情，一贯埋头于家务的阿姨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的儿女建议她与早已没有感情的的丈夫离婚。这位阿姨拒绝了。自此她沉溺于各种宣扬妻子顺从忍让的文章。她的子女不断地向她指出这种文章的错误和反动，但母亲却叱责到：“没有这些东西，我早就跳楼了!”

相信场内的相当一部分听众，也是因为类似原因希望从所谓“传统文化”里寻找到精神寄托。受到资本充斥的社会伤害的人们，希望用封建道德平复伤口。我意识到，通过现场的争论，让他们质疑这种精神寄托，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在产生这些病症的土壤尚存之前，这未尝不是一种残酷。

▼ 尾声：“这些年轻人太无知了”

比起我们这些需要应付作业和考试的学生，道德学堂的学员们宣传能力强得多。我们还在回味前一天的战斗时，他们的微信号已经发布了马益玲讲座的“报道”。图片美颜，一片和谐笑容。乍一看，学员发表的感言中，我们这群大活人几乎从未存在，全篇皆是“一个好女人可以旺三代”“女人是世界的源头，好孩子坏孩子都是我们女人教育出来的“ “感恩老师”、“感谢老祖宗”……

只有一位退休医生的愤怒，泄露了这段被人们自发从记忆中抹去的秘史：“……在上课中途，有几个年青人突然出现，指责《弟子规》是伪科学，指责传统文化是唯心论，他们是唯物论者，他们的言论行为捣乱了整个课堂……我想到，2009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就播出了复旦大学钱文忠教授的《解读弟子规》，最近央视《百家讲坛》也播出了《五百年来王阳明》，哪里来的唯心主义呢？中央电视台不是代表中央的声音吗？这些年轻人太无知了，连中央让我们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坚定，因为我们是按照中央的文件在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英国历史哲学家汤恩比教授讲过：要解决21世纪的世界社会问题，就要靠中国的孔孟之道。……这本来是明眼人皆懂的事，怎么这帮年青人竟敢明目张胆攻击传统文化？到底是不懂？还是别有用心？很使人费解。从这件事情来看，国家对年轻一代的教育多么重要！多么迫切。”

讲堂外的女德课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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