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一砖厂多名智障工人获解救,砖厂老板等5人被抓

来源:观察者网

2019-11-30 14:36

今年4月,云南砚山警方在当地一砖厂解救出十余名智力障碍者。有目击者称,工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时不时还要被戴安全帽的人反复踢打。不过砖厂负责人和包工头均表示,这些人是“乞丐”、“回家路上捡的”,为了“给国家减少点麻烦”才带进厂干活。

时隔半年,事件终于有了最新进展。11月29日,砚山县政府新闻办公开通报称,目前涉事砖厂已停产,包括砖厂负责人在内警方共抓获5人,其中解救的15人中有12人是智障人员,均已得妥善安置。


据澎湃新闻早前报道,失踪了20年的孟宸归来时变成了一个50岁的智障人士,他是云南警方从一家涉违法用工砖厂解救的一批智障工人之一。

孟宸的“复活”源于一次“举报”。

今年4月,云南省文山州砚山县者腊派出所突击查处辖区内的龙马页岩砖厂,包括孟宸在内的一批智障工人获救。据称,该砖厂涉嫌非法用工强迫劳动,并限制工人们的人身自由。

孟宸是云南红河州建水县人。据孟宸的妹妹孟莉称,她的大哥在20年前去10公里外的小姨家后失踪,他们家发动亲友邻里四处寻找,由于通讯不便,找了很久都没有结果,但他们一直没有报警。在孟莉的记忆中,彼时的大哥30岁,大学毕业生、有文化,是有正式工作的正常人。失踪之前,他在当地云锡建水矿业有限公司上班,因不喜欢这份工作后赋闲在家,个人档案都在公司,“我们想着他是大学生,文化高,也不至于走丢了。”“脑子清醒,不可能走丢了。”

涉事的龙马砖厂  图源:澎湃新闻 下同

这20年来,家人多方寻找无果,“他想回家的话会正常回来,要么就是在远处大城市打工挣钱,过得风光再也不回来了。”

寻找无果后,家人和公司注销了孟宸的户口档案,“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孟莉说,没想到大哥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救助站里,已是一名智障人士。

2019年5月,孟宸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孟莉说,他们去救助站接大哥回家的那天,认得出是大哥,可大哥认不得他们,但却记得她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这20年来的经历在大哥的记忆中是空白的,“他什么都不记得,说话就像个没感情的人,你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

接孟宸那天,孟莉和二哥、堂弟三人赶往红河州蒙自市救助站,站在他们面前的大哥,头发干净、有点胡子,穿着救助站的衣服,“就呆呆的看着我们,我们知道是他,他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他记得有个妹妹,还能说出我父亲和我的名字。”说话时,孟莉眼里噙着泪花。当时孟宸身上带了500元现金,“救助站的人说是救他的人给的。”

孟莉说,当大哥回到家时,在门口看到母亲后,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但除了喊那一声至今,大哥再也没有喊过父母。

接回家后,家人发现孟宸除了两个耳朵紧贴着脸颊变样外,他的后背双肩处是大面积烫伤,烫伤处肉里有硬块,表面有结痂,结痂处会流血,还有血迹,左臂上约5公分的伤口。“他不知道疼,也不知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干活造成的。”

这20年的经历,在孟宸的记忆里几乎成为空白。经家人再三追问,孟宸隐约回想起:“当初,他从小姨家走路回家时,一辆大货车停车顺带他,车上两个人说可以带他走,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砖厂的事情,孟宸还记得的是“在文山的砖厂上砖,出砖很烫,烧成灰了。”

孟莉说,回来后的大哥不会做饭、干活,不会交流,也不会跑远,“交流时就像一个没有情感的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会主动说话。”

归来后,家人试图带孟宸到文山州游玩。孟莉记得,孟宸表现得很激动:“他听到要去文山就害怕,说不去那个地方,很害怕的那种样子。”

孟宸所提到的砖厂是砚山县龙马页岩砖厂,带他到该砖厂干活的人叫侯光红。

龙马砖厂内部

今年4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砚山县公安局者腊派出所突击到龙马砖厂,带走了侯光红,解救了包括孟宸在内的在砖厂干活的智障工人。

“我老公被拘留已经7个月了。”11月12日,侯光红的妻子王树梅说,他老公在砖厂负责工人干活,砖厂的老板让他们把红砖(品质差点的砖)装车上,但拉砖的驾驶员不要这种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由此得罪了驾驶员,最终被驾驶员举报,“我们是老鼠进了风箱,两头受气。”

王树梅声称,他们夫妻二人带着9个工人在该砖厂干活,其中三四个是智障,都是路边的流浪汉,“过春节时回家,在路上捡的。我老公觉得他们可怜,给他们活干,有吃的,他们干的那点活自己都不够养活自己。”

龙马砖厂内的安全告示

据王树梅称,侯光红是曲靖市宣威人,她是丽江人,此前在昆明市穿金路一带做绿化工程时相识,老公是包工头,之前跟着老公干活的人多年没有联系,隔了几年之后,“因为看着他们实在可怜,又带他们去这里、那里干活。”

“我老公带他们干活,没有赚到钱。”王树梅说,这么多年,他们在老家都没钱建房,但对这些工人,根据他们上车干活的计件来发放工资,有2700元一个月的,也有1500元一个月的。

“说实在的,憨(智力障碍)的那几个一个月就给他们两三百块钱。”王树梅说,这几个智障工人出去喜欢什么,她老公就买什么,有时她也会给智障工人买东西,“一个月总共花五六百块钱。”

按王树梅的说法,尽管夫妇二人困难,但依然带着智障人士,给他们发钱、花钱,是因为“干这个活很合适,不用脑子,直接上砖就可以了,给他们提供了吃住。”

王树梅说,在砖厂上砖的活工序简单,什么人都可以干,只要教会他们具体怎么做,他们就能学好,“他们干活的时候,我老公就在旁边守着指挥他们,有时候倒车他们不注意安全,不知道让,结果后来外面的怪我老公说是在监视他们,我老公不是监视。”

王树梅觉得,智障的这些人说不出姓名、身份和家庭住址,但能“分清好坏”,在流浪的时候被老公收留,提供了吃住,帮他忙就业,“我们家那些肉,平常都是大盆大盆的给他们吃,都认为我老公是个好人。”

王树梅说,2018年年初,他们夫妇带着这些人到龙马砖厂干活,平常侯光红带他们上砖,她就给他们做饭,“我老公从来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说这些人可怜。”

龙马页岩砖厂位于砚山县者腊乡革豆村。天眼查信息显示,砖厂2016年3月25日注册成立,主要从事页岩砖生产销售,法定代表人是许兴璠。

许兴璠说,他是砚山县本地人,原本在宣威市开煤矿,2015年煤矿亏本后到者腊乡办了砖厂,者腊乡目前有3个砖厂,整个砚山县约有30多个,像他的砖厂在砚山属于规模较小的砖厂,“目前包括管理人员在内,有20个人。”

龙马砖厂老板许兴璠

许兴璠说,侯光红是他的承包人,2018年年初承包了他砖厂的劳力。二人洽谈后,侯光红带人来干活,主要工作是上砖,从打好砖胚、烧窑、出窑、上车,由工人码砖。“砖厂基本都是承包干活的,他来谈后就带人来干,我也不认识那些工人,不知道那些人的来源和具体身份。”

与王树梅的说法不同,许兴璠称,侯光红带来的工人包括他们夫妇二人共16人,大多是智障人士。这批工人每天早上7点吃早餐后上工,中午12点午饭,傍晚7点下班,有时候没拉砖的车,下午两三点就下班。

许兴璠称他与侯光红约定,他不管工人的来源,也不具体负责每个工人的工资,直接将钱结算给承包人侯光红,承包人也无需交押金,按每1万块砖150元计件,“他的人上砖,有时一天上五六万块砖,有时上七八万块,每月30号结账,15号发工资,一月一付,每个月三四万元,我不知道他给那些智障工人发不发。”

孟莉则称,她的大哥被解救后,他们看到他身上有500元现金,“救助站的人说是救他的人给的。”据目前在该砖厂干活的正常的工人介绍,他们每月能领到3000元工资。

跟王树梅说相似,许兴璠也认为,这些人到他的砖厂干活,砖厂提供了吃住、发工资,“本来是路边的乞丐,在他们自己家里也是个负担,在砖厂的话有了一个很好的环境,为了给国家减少点麻烦,在我们砖厂(干活)是可以的。”

针对王树梅和许兴璠“帮他们就业,给国家减少点麻烦”的说辞,11月13日,砚山县民政局局长余勇直言不讳表示,“完全是胡扯”

余勇说,砖厂此举限制人身自由,纯属打黑工,涉嫌非法用工强迫劳动。国家专门由民政部门救助安置残障、智障人士等流浪乞讨人员都有相关规章和程序,希望公安机关严厉打击这种非法行为。

龙马砖厂烧砖基地

许兴璠回忆,今年4月份,者腊派出所通知他前往开会,在会上警方要求他不能使用“三无人员”,并签订了承诺书,“就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家庭住址的人。”

“回来后,我说把这些人要送回去,侯光红觉得这些人暂时没地方可去,先让我稳稳。”许兴璠说,他要求侯光红带走这些人,但派出所告知他,经采集查证后才可送走,或送往福利院。

三天后,还未来得及送走,侯光红就被警方带走了。许兴璠说,当天是周五,他不在砖厂。傍晚时分,者腊派出所突击到砖厂带走了侯光红和这批工人。第二天他也在派出所做了笔录。“出事后,那批人全走了,我们重新换了工人。”

许兴璠称,这是2018年3月给派出所签的承诺书,承诺不用“三无人员”

“我们接到警方的反映后,当晚派专人专车去把人接回来安置。”砚山县民政局副局长付丹娟说,当时他们接到其中4人,因这4人都像精神病患者,被安置在文山州唯一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砚山县安康医院,其余的人被送往文山救助站。

“这个医院可以鉴定患者的病情,也可以治疗。”付丹娟说,安置后,给工人们清洗、做体检,待医院治好后再分别遣送,“他们说不出名字和家庭地址这些,就只能安置。”

付丹娟表示,按照民政部门的相关规定,在安置后公安部门进行DNA鉴定、信息匹配,若3个月内无法确定身份,民政部门需给他们取名,为他们办理落户手续,“然后给他们办理新农合医保,纳入特困人员保障范围,这些人看着都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要老。”

与此同时,砚山县民政局还为这些无法核实身份信息的工人刊发了寻亲公告。5月27日发布的寻亲公告显示,无法核实身份信息的4人分别叫长江—萝卜头、张官兴、杨云华、大哑巴,4人年龄都在30岁左右。

目前还在安康医院的萝卜头、大哑巴等4名智障人员(民政局供图)

直到11月27日,该砖厂终于被关停,许兴璠也被警方带走。“不清楚关停是否和4月中旬这家砖厂使用智障工人有关,但应该也存在其他问题。”当地宣传部负责人28日告诉上观新闻。

11月29日21时50分,砚山县政府新闻办通报了该事件的最新调查处置情况。

通报称事件发生后,砚山县由公安、民政、人社等部门组成工作组,对全县砖厂、砂石料厂等开展违法用工行为的全面排查整治,加强对用工企业的执法检查和日常监管。对犯罪嫌疑人组织到龙马砖厂务工的15人,经司法鉴定,其中12人为智障人员。

目前,涉事砖厂已停产,包括该砖厂负责人在内警方共抓获5人,对能查清身份的11人已由亲属接回,暂未找到亲属的4名智障人员由县民政局接收安置并发布寻亲公告,按规定完善相关手续纳入特困人员供养范围。

下一步,砚山县将对未找到亲属的4人继续给予救助救治和安置;加大排查整治力度,坚决杜绝违法用工行为;加大案件侦办力度,对违法犯罪分子依法惩处、绝不姑息,全力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涉嫌非法用工强迫劳动的行为,应该由谁承担责任?

北京中盾律师事务所律师杨文战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根据刑法规定,侯光红最高可被处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砖厂作为用人单位也应承担赔偿责任。“若侯光红确实构成强迫劳动罪,且有证据证明许兴璠对侯光红强迫他人劳动明知且有协助,那么许兴璠可能构成共犯。”

但强迫劳动罪的认定存在难度。他指出:“有些残障人士没有明显的自我权利意识、逃脱和反抗意识。这种情况下若嫌疑人拒不认罪,也没有足够的证人和证据证明存在‘限制人身自由、殴打、威胁等强迫性质’的行为,就可能存在定罪困难的问题。资本逐利是本性,如果监督管理不到位,总会有一些黑心人赚黑心钱。所以,要加强基层的监管机制并建立对监管不力单位及个人的追责机制。”

(文中孟莉、孟宸为化名)

(观察者网综合澎湃新闻、上观新闻、中国新闻周刊、新京报)

责任编辑:陆雨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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