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严珊珊】“许鞍华更重视人物的命运，到底是香港导演，这里面或有一些地域、体制或者说意识形态上的差别。”这是电影《第一炉香》编剧王安忆对许导的评价。

上映不到一周，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的电影《第一炉香》已经被批得体无完肤。点一炉沉香屑道出的战前香港故事，让74岁的许鞍华被怀疑燃尽了才华。

尽管电影质感在线，但选角不贴，犯了书迷大忌，故事讲不好，则直接得罪了买票的观众，刷新了全球首位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女导演许鞍华执导生涯的最低评分。

拍过《女人，四十》《桃姐》《黄金时代》的许鞍华，领着编剧王安忆，在一众大师的托底下失手了？连赵海的美术、杜可风的摄影、坂本龙一的配乐、和田惠美的造型都救不了吗？

《第一炉香》“欲”版海报，司徒协送姑侄俩的一对镯子扣住了她们，海报设计师黄海继《黄金时代》后再度与许鞍华合作

“许导就想拍一部爱情片”

被问为何把对白设计成普通话而不考虑更符合原著的方言时，许鞍华解释称，舍弃广东话、上海话、上海口音的广东话等方言，是为了保持电影的完整性，既然张爱玲的那些台词对白不能丢，讲普通话是最好的，“我觉得导演应该多研究一点观众。我拍电影是给人看的，需要让观众看得懂我的作品。”

现在再看这句话，显得有些讽刺，因为很多观众真的看不懂，这部片子为何会拍成这样？

从2019年选角公布，到今年9月短视频平台土味宣发，再到10月22日正式上映，电影《第一炉香》迎来了三波群嘲，点一炉香说的往事，被调侃成炼一炉钢水讲的乡村绝恋，梗图遍布社交平台，给人一种错觉，全网都看过了。

其实到今天（10月27日）15时30分，该片票房才过3336万，猫眼专业版预测的内地最终票房为6396万。

电影《第一炉香》官方抖音宣传物料

与许鞍华一贯不卖座的文艺片相比，这成绩不是垫底，但其他作品起码还有口碑，《第一炉香》则是“两不沾”。目前豆瓣评分5.6，创造许鞍华执导电影新低。

作为张爱玲上世纪40年代创作的中篇小说，原著讲述了从上海来香港读书的少女葛薇龙，在投靠姑妈后被当作诱饵，在奢华生活和爱情中一步一步迷失自己的故事。因为迷恋浪荡混血儿乔琪乔，葛薇龙在婚后走上了出卖自己灵魂为乔琪乔弄钱的境地，她的命运与那个时代的社会生存现状呈现出一种悲剧的美。

先不聊选角的失败，毕竟电影是要讲故事的，对于没看过原著的人来说，故事讲得好不好更直观。

张爱玲的小说更多是留白，而编剧王安忆，就是许鞍华请来“填坑”的，王安忆也称，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将张爱玲文字中语焉不详的部分呈现出来。

于是，有了寄人篱下的葛薇龙从码头回来，直接对姑妈说“你求爱的方式可笑得很”；有了结尾令人愣住的葛薇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有了乔琪乔与葛薇龙初逢时用葡萄牙语说的“爱情是看不见的火焰，爱情是不觉痛的创伤”；有了交际花吉婕看破红尘变修女的命运暗示……

电影里，从码头回来的那场对谈，打定主意要留在香港的葛薇龙直接批姑妈求爱方式很可笑，借住在姑妈家、还要请姑妈帮自己上乔家提亲，却当着面羞辱姑妈，把这段书中葛薇龙被乔琪乔追求时，评价姑妈的内心独白变成台词念出来，实在有些怪异。

不过，对于这一段戏，编剧王安忆相当满意。

“这是这个角色成长的标志，也是全片的一个高潮，马思纯的表演也好起来了，我想演员应该也很过瘾。到这里，这个人物的成长脉络还是很清晰的，也是吸引我去写的一个原因。”王安忆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

除了观众不满意的改动，王安忆当然也有填的比较好的“坑”。比如，姑妈在葛薇龙的婚礼上，仿佛看到自己进门给年老富商做第四房姨太太时卑微敬茶的画面，时空交错间令人唏嘘，让人对姑妈要控制命运的强势有了几分理解。但到了葛薇龙陪司徒协应酬时屡把风月女子认成姑妈的时候，频繁的虚实交错又让叙事有点乱。

此外，电影大大削弱了小说中人物命运与时代命运的共鸣感，从海报上“给爱而不得一个纪念日”“尽一切，爱一人”的标语就能看出，爱情是电影的重点，甚至有点青春疼痛文学的意思。

按王安忆的说法，她和许鞍华在对张爱玲原著的文本理解上有出入，但自己要服从导演，许导就想拍一部爱情片。

“出入还是有一点，但是我要服从她，电影是导演的创作，我就是为她写文本的，这一点我脑子是很清楚的。我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过《第一炉香》这篇小说，也不认为它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但是许导告诉我她想干什么，她说：‘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内地的导演和作家似乎都有一种史诗情怀，要表现大历史。许鞍华更重视人物的命运，到底是香港导演，这里面或有一些地域、体制或者说意识形态上的差别。”

许鞍华在接受采访时，也透露过这层意思，她认为电影《第一炉香》是对于这个人物的描述，而不是对时代的控诉。电影中每个人物都是个体，不牵涉代表性。

许鞍华（左）与王安忆（右）在香港（图源：南方人物周刊，王安忆供图）

至于对张爱玲的理解，两位女性主创也有自己的想法。

第一次为电影写完整剧本的王安忆，不是第一次改编张爱玲作品，她此前改编过舞台剧《金锁记》和《色，戒》，而舞台剧《金锁记》的香港版本，就是许鞍华执导的。

无论是成长环境还是写作风格，王安忆和张爱玲之间都有着鸿沟，不仅观众感受得很明显，王安忆自己也很清楚，她自称“是一个比较纯粹地在内地的左翼文化下成长起来的”人。

“张爱玲和我总归不是那么太一路的。”王安忆称，自己最喜欢的张爱玲作品是《金锁记》，这部作品在美学上让自己感觉有点“接近”，“因为张爱玲讲过一句话嘛，她说那种能量大的女人，都是原始的女人。这点上我觉得我们比较接近，也不能说接近，就是我比较喜欢那种‘原始的女人’。”

而许鞍华对张爱玲的理解是：“张爱玲之所以好，是因为她的深刻是我们一看就能明白的，看完感觉‘啊！说中了（我）’，而不需要各种分析叠加……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部电影，也会有很大偏差，可能导演满足了这一边，另一边就看不明白。”

“其实葛薇龙这个角色，最好是找新人的，可是我不敢”

许鞍华把自己的创作方向概括为“坚持创作的独立性”，“一定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要因为人家说想看什么你就加进去，要坚持一些原则。演员要演那个角色，不要演自己。”

但电影《第一炉香》从公布选角开始，无论是书迷还是普通网友，都绷不住了。

大家无法把贯彻“哭时强笑，含混念词”演法、五官偏大气、身材不算瘦的马思纯，与书里的葛薇龙联系到一块。

这里摘取两段书中对葛薇龙外形的描述：

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

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

电影上映后，镜头证明大家的担心是对的，网友们一时也想不到谁演葛薇龙最合适，但很多人都比马思纯更合适。

尤其是丫鬟睨儿（张钧甯 饰）心疼地对着葛薇龙说“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时，看着马思纯一点没变的圆润脸庞，观众有点摸不着头脑。

戏外女演员的身材如何，是演员的自由，但演员应该服务于角色，戏里与角色相去甚远，就会很让人出戏。

除了外形气质，马思纯饱受争议的笑着哭、哭着笑的演法，在电影里也显得格格不入。很多瞬间，葛薇龙都仿佛被“林七月”附身，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出“你难受啊，我还难受呢，谁救我啊！”“家明就喜欢这样土的！”

对于这一选角，2018年筹备电影期间，许鞍华曾给出过解释：“其实葛薇龙这个角色，最好是找新人的。可是我不敢，因为她的戏太吃重了，如果找新人在那边折腾一年半载，就吃不消，所以这个只能是想象了，现在的好多年轻演员也是非常好的，我们在其中尽量找一个近似的就可以了。肯定会找一个内地的女演员。”

当然，演员不贴角色的问题不止出在马思纯身上，健硕黝黑的男主彭于晏也备受诟病，被嘲像“健身教练”和“祥子”，一点也不像吃软饭的混血儿乔琪乔，看不出书中的脾气阴沉沉、带点“丫头气”，更看不出“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

其实，许鞍华和彭于晏并不是第一次合作，《明月几时有》里飞檐走壁的“刘黑仔”就选得不错，她知道彭于晏擅长什么类型，显然这次用错了地方，也许和卢兆麟（尹昉 饰）互换一下，都能减少一些出戏感。

卢兆麟（尹昉 饰）

但彭于晏还是用了功的，至少把花花公子的感觉演得不错，后来对薇龙动了一点真心和愧疚的转变也演得不让人讨厌，但确实少了那份阴郁和混血感，显得过于阳光了。

至于俞飞鸿饰演的梁太太，这部戏里，她的妩媚艳丽轻松抢走了女主的风头。

以至于姑侄每次同框，都让人疑惑，姑妈还需要侄女当诱饵钓男人吗？

有网友感叹：“导演既然都找了马思纯，为何不找蒋雯丽演姑妈。”

至于让范伟演“干瘦小老儿”司徒协、让气质清冷的张钧甯演善于察言观色的丫鬟睨儿，也许导演确实不看重演员外表与角色贴不贴，因为她说过“看一个演员有没有能量，比看他的外形更重要”，只是单看这部电影，主角的能量我们确实没接收到。

“至少无论你拍什么戏，技术水平一定要及格”

如果说对于故事和表演的期望许鞍华都没能在《第一炉香》中实现，但对于技术的追求，她还是坚守住了。

在电影院里，疑惑过、无语过、笑过之后，大银幕上的电影质感让人印象深刻，即便存在许多遗憾，电影仍有不少可取之处。

要按商业片和文艺片这样粗暴简单的分类，《第一炉香》其实是一部个人主义的文艺电影。有了《黄金时代》和《明月几时有》的执导经验，许鞍华对民国时期的香港做过一些功课，她请来的幕后班底也功力深厚。

原著描绘了殖民地时期香港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中西混杂，“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书中把梁太太在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描述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

在美术指导赵海（代表作《大明王朝1566》《黄金时代》）布完景后，许鞍华表示自己都“吓一跳”。

虽然电影没有百分之百还原小说，但扑面而来的丰富色彩和华丽装饰，还是呈现了相当不错的视觉效果。

和田惠美的造型指导十分加分，梁太太每次出场都能给人带来惊喜。

梁洛施饰演的吉婕也在造型的加持下，成为本片最还原小说人物气质的角色。

杜可风（代表作《阿飞正传》《2046》《英雄》）精益求精的摄影，在一些镜头处理上的质感，时刻提醒着影院里的人们，虽然男女主不太适合，但这片子真美啊。

坂本龙一的配乐，在暗示女主堕落和挣扎的时刻恰当出现，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情绪烘托加了分。

此外，许鞍华在细节上下了一番功夫，她和王安忆设计了一些隐喻。

比如，剧本第一稿出来后，许鞍华要求王安忆加条蛇，就是后来电影里乔琪乔养的宠物蛇。王安忆称，许鞍华告诉她，这个故事香港人都知道，说的是香港混血富豪何东家族里的事，他家就有蛇。

“蛇是冷血动物，没有自身调节温度的机制，只能靠从外界环境中吸收热量来提高自身体温。”这是电影《第一炉香》官方微博对这一隐喻的解释，似乎指向乔琪乔“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没有钱，又享惯了福”以及最后靠葛薇龙挣钱养家的本性。

再比如，葛薇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后就握着一个玻璃的镇纸。王安忆称：“在后来的澳门之行，葛薇龙对乔琪乔和婚姻都失望了，我让她回到船上握了一团冰，手一打开冰都化了，这个动作恐怕不是很显著，是从玻璃镇纸过来的。这是一个象征性的镜头——看上去结实的东西化成了水。”

不过，在演员不贴、“爱而不得”主题吃重的大语境下，这些细节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但改编张爱玲的作品本来就存在难度，换个导演来拍，其实不一定比许鞍华拍得好。

总的来说，电影《第一炉香》是一部个人主义的作品，遗憾很多，选角不对、故事没说好，但许鞍华至少做到了一点，“无论你拍什么戏，技术水平一定要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