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文轶】

一、俄罗斯FTA建设进展与特征

苏联解体后，当代俄罗斯在向市场经济转型进程中开启了融入世界经济的进程。1993年6月，俄罗斯正式提出加入世贸组织的申请（直到2012年正式成为WTO成员），以期融入全球多边贸易体系。俄罗斯还试图推进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1993年、1994年俄罗斯与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格鲁吉亚签署的双边自贸协定先后生效，1997年与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三国自贸协定也开始生效。自此以后，俄白哈三国成为独联体范围内推动经济一体化发展的核心力量。

2010年1月1日，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正式启动，2014年5月29日，俄白哈三国正式签署《欧亚经济联盟条约》（EAEU）。该条约从2015年1月1日起生效，规定联盟内商品、服务、资本和劳动力在三国境内自由流通，并推行协调一致的经济政策。同年，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

独联体范围内的多边经济一体化也是俄罗斯开展国际合作的重要方向，2011年10月18日，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克兰、亚美尼亚、吉尔吉斯斯坦、摩尔多瓦和塔吉克斯坦共同签署了《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协定》，该协定于2012年9月20日正式生效，规定将依据世贸易组织条款消除成员国之间自由贸易的障碍。

欧亚经济联盟启动运行之后，俄罗斯以该组织为基础，积极推动跨区域国际经济合作，重点是与第三方开展自贸区建设。截至目前，按照欧亚经济联盟最高执行机构——最高经济委员会的说法，总共有40多个伙伴国表达了与联盟进行合作的意愿。

2015年5月，越南成为第一个与欧亚经济联盟签署自贸协定的伙伴，该协定于2016年10月正式生效，包含商品和服务两份协议。欧亚经济联盟的第二个自贸协定伙伴国是伊朗，双方签署了为期三年的临时自贸协议，并于2019年10月正式生效。2019年10月，欧亚经济联盟还分别与新加坡和塞尔维亚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与后者的自贸协定于2020年11月20日正式生效。目前欧亚经济联盟还正与以色列、印度和埃及等国开展自贸协定谈判。

截至目前，俄罗斯通报WTO已生效自贸协定共11个，其中独联体范围内的双边和多边自贸协定9个，以欧亚经济联盟为基础的跨区域双边自贸协定2个，共包含12个国家。

尽管在独联体范围内俄罗斯的自贸区建设取得很大成就，但域外的自贸建设总体而言相对落后。从全球来看，至2020年11月已生效且向WTO通报的区域贸易协定共306个，其中绝大部分都是FTA协定。欧盟共生效44个，包括具有重要经济意义的欧盟-加拿大、欧盟-日本以及欧盟-韩国自贸区协定。美国也基本形成了自己的自贸区网络，已签署并生效14个自贸协定，共涉及20个国家和地区。

东亚国家在区域一体化建设方面落后于欧美，但近些年以东盟为中心的一体化进程加速，尤以2020年11月15日签署的RCEP为标志性事件。中日韩三国各自生效的自贸协定数量分别达到15、17和18个，均高于俄罗斯的数量。

RCEP协议签署仪式 图自RCEP网站

更为关键的是，俄罗斯选择的自贸伙伴的经济体量普遍偏小，其中最大的经济体是伊朗，在2019年世界经济排名为第28位。第二大伙伴新加坡（已签署未生效）排名第34位（在世界经济中占比0.42%），越南排名第45位（在世界经济中占比0.30%），塞尔维亚排名第88位（在世界经济中占比0.06%）。2019年，欧亚经济联盟与这四个自贸伙伴的贸易总额为140亿美元，占当年欧亚经济联盟对外贸易总额的比重不足2%。

俄罗斯谈判的自贸协定内容层次也较低。正在执行的11个自贸协定中，只有两个（欧亚经济联盟及欧亚经济联盟-越南的自贸协定）在货物贸易之外涵盖服务贸易。美欧近年来签署和谈判的自贸协定均突破传统的货物贸易自由化，向着更多领域和更高标准发展。TTIP谈判为美欧建立贸易新规则并协调法规和标准体系的又一新尝试，谈判包括加快实施《服务贸易协定》(TISA)、推动完成《信息技术协议》(ITA)拓围谈判和启动《环境产品协定》。美国意图在跨境数据流动、国有企业非公平竞争等方面设立新规则，获取国际贸易新规则和新秩序建设的主导权。

2018年11月30日，美国、墨西哥、加拿大三国领导人签署《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以替代《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在新协定中甚至附加了约束成员方与第三国贸易的限制性条款。相比较而言，俄罗斯由于自身条件有限，尚不足以引领甚至参与高端规则的谈判，因此，只能局限在货物贸易等传统领域实施较低程度的对外开放。

二、从后苏联空间到大欧亚的整合：俄罗斯地缘经济战略及其制约因素

自贸伙伴的选择彰显了迄今为止俄罗斯发展国际经济合作的战略意图：首先避免与大型经济体一体化可能给国内产业带来的冲击；其次选择文化和政治亲近（塞尔维亚），或具有高度战略意义的国家（越南、新加坡、伊朗）作为进入域外经济集团（欧盟、东盟与亚太、中东市场）的突破口，以避免被大型一体化组织排除在外，且有利于开拓新的市场空间，从而巧妙地将政治诉求和经济利益结合起来。

从俄罗斯FTA伙伴选择及官方文件和领导人讲话（包括2016年颁布的《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2018年普京总统签署的5月法令《2024年前俄罗斯联邦国家发展的目标和战略任务》，2018年俄罗斯联邦担任欧亚经济联盟主席时普京向成员国元首的致辞，以及2020年9月欧亚经济联盟最高委员会颁布的《2021年欧亚经济联盟国际活动的主要方向》），可以窥见较为清晰的俄罗斯地缘经济战略。简言之，就是立足欧亚经济联盟建构“大欧亚伙伴关系”，再扩展到整个欧亚大陆的联通和整合。

首先，俄罗斯国际合作领域的外交政策和对外经济利益体系包含如下地理层级结构：

一，内层核心是欧亚经济联盟分阶段扩展和整合（主要是与独联体国家的更深入的一体化），巩固自己在后苏联空间的主导权，并借此提升自己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以此为基础推动跨区域网络建设，以拓展自己的对外经济联系。

二，中层包括两个面向，一是东南方向的亚洲国家，主要是在中国、印度、伊朗、巴基斯坦和土耳其的参与下，基于欧亚经济联盟与上合组织和东南亚国家联盟的整合，形成“大欧亚”伙伴合作；二是西向的欧洲，主要是与欧盟国家和欧洲自由贸易协定（EFTA）国家实施新的多边合作形式，在所有合作领域形成无障碍环境，包括更新欧亚经济联盟与欧盟之间的互动机制。

三，最外层是“欧亚大陆”以外的区域，包括南美洲和中美洲、非洲，以及大洋洲的有关国家，合作的开始阶段可以是建立自由贸易区，或者缔结贸易和经济合作协定。

其次，俄罗斯在实施地缘经济战略进程中力图同时在各个方向上推进，但中期工作的重点是欧亚空间的整合，即构建拟议中的“大欧亚伙伴关系”。

一是在东部、东南部和南部方向上，俄罗斯希望推动欧亚经济联盟构建自贸区网络（与越南、新加坡等东盟国家和作为区域性组织的东盟，以及印度），以及签署非制度化的贸易与经济合作协定（与中国）。

二是通过基础设施建设——“东西”运输走廊与中国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对接项目、开发极地北方航线，以及将俄罗斯、伊朗和印度连接在一起的“南北”国际运输走廊项目——将欧亚地区连接起来，并形成与欧洲的基础设施和运输系统的对接，从而构建欧亚大陆所有次区域之间的运输和基础设施合作，使俄罗斯成为整个大陆范围内全新的物流配置中心和交通枢纽，乃至跨区域的一体化组织之间的整合中心。

综上，以欧亚经济联盟为基地，通过嵌入东盟乃至亚太市场，通过基础设施联通并整合大欧亚，最终与西向的欧洲整合在一起，从而使俄罗斯成为整个欧亚大陆连接的中心，这是俄罗斯中长期的地缘经济战略考量。但这样一种国际合作战略的实施也面临着诸多制约：

第一，以独联体为基地，俄罗斯在提升国际经济地位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集体行动的困境。俄罗斯在与“西方集体”的制裁对抗中的立场并没有得到欧亚经济联盟其他成员国的支持，导致联盟对外经济议程出现了一些分歧，这被俄罗斯学者认为是“现阶段主要的系统性风险”。

此外，联盟成员国普遍经济弱小，对于开放经济持有戒心，并试图保持对服务贸易和投资等领域的控制，使签署FTA协议的谈判变得困难，并拖累俄罗斯的对外经济一体化进程。独联体国家内部之间还存在着复杂的历史和政治关系，欧亚经济联盟与独联体更深层次的融合进程困难重重，意味着俄罗斯主导的独联体区域在国际上的地位难有大的提升。

第二，域外大国的干扰。首先是欧盟。在俄罗斯对外经济战略中，欧洲曾经占据最为优先的地位，但2014年乌克兰危机极大地恶化了俄欧关系，双方在各领域的对话中断，并且放慢了俄罗斯与欧洲各国自贸协定谈判的步伐。欧洲还坚持高标准的国际合作原则，即便在政治关系改善后欧亚经济联盟与欧洲的一体化也将是道阻且长。

除此之外，欧盟还介入后苏联空间，推行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加剧了独联体国家与俄罗斯的离心倾向。美国在拜登当选总统后也会加大在后苏联空间特别是中亚地区的资源投入，这些竞争行为必将对俄罗斯整合后苏联空间产生消极影响。

当地时间2020年10月20日，拜登在录制《60分钟》节目时表示，从破坏美国的安全与盟友关系的角度来说，目前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俄罗斯（观察者网视频截图）

土耳其是另一个竞争主体。苏联解体后，土耳其一直在欧亚地区积极扩张自己的影响力，也对俄罗斯的区域整合带来挑战。例如，在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的框架内，土耳其定期提出在参与国之间建立自贸区的倡议。

第三，设想和拟议中的“大欧亚”主要参与者之间（俄罗斯、中亚、土耳其、印度、巴基斯坦、中国等）虽然总体上尚有若干共同取向，但利益聚合水平不等，合作程度不一，大欧亚伙伴关系的实质性构建会受到这一态势的牵制。

三、中国的应对考虑

近年来，俄罗斯自贸区建设力度逐渐增强，“大欧亚”整合战略日益走上前台。在俄罗斯的大欧亚战略中，中国处于重要地位，特别是在欧亚基础设施建设和连通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15年5月，中俄双方签署了《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和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2018年5月，欧亚经济联盟与中国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欧亚经济联盟经贸合作协定》，该协定于2019年10月25日正式生效。

基于前期双方的政策对接与合作基础，中国应该如何进一步推进与俄罗斯在欧亚区域的经济合作？总体建议是：宜在现有贸易便利化框架下耐心地、循序渐进地开展双边经贸合作，同时大力推动与发达经济体和区域组织的一体化，这或许是唯一能够有效撬动欧亚板块的一体化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