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军锋|寻找“美国”:美国总统候选人党团会观摩日记(下)

来源:法意读书

2020-10-14 07:54

任军锋

任军锋作者

复旦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导读】 2020年1月,任军锋教授应友人戴维之邀来到艾奥瓦州的首府得梅因。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感受和参与美国总统候选人党团会举办前后的一系列活动,并以日记的形式详细记录了自己一周的真实见闻。 本文原载于《当代美国评论》2020年第三期,感谢作者授权转载。

阅读本文上半部分,请点击这里。

【文/任军锋】

“你们中国无非两类人……”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

2月2日,下午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地点在林肯初级中学(Lincoln Elementary School)室内体育馆。

布蒂吉格是1982年生人,2011年,29岁的布蒂吉格当选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South Bend)市长。2014年作为海军预备役中尉,曾在阿富汗服役,担任海军情报官,之后连任南本德市长。

布蒂吉格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主修历史和文学,之后被牛津大学遴选为“罗德学者”(Rhodes Scholar),攻读哲学、政治学、经济学(PPE)专业硕士学位,是典型的“学霸级”人物。

在体育馆外排队等候进场时,碰到一位名唤约翰的老美,约莫六十来岁。据这位约翰自我介绍,他早年曾是美国驻巴基斯坦在地情报官,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过三年,主讲国际关系,如今退休在家,他明言自己属于铁杆共和党,今天只是来看看热闹。

这位约翰学生时代曾就读于斯坦福和伯克利,主修国际政治。因为戴维早年也毕业于斯坦福,又从事国际关系研究,所以两人格外投缘,攀谈良久。

之后,这位老兄一听戴维介绍我来自中国,立刻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数落中国的一切,腔调与中国人格外熟悉的班农、纳瓦罗、蓬佩奥们如出一辙,从其言辞中很容易感受到他对中国满满的发自内心的憎恶:

“中国学生只知道向老师讨取所谓正确答案,他们从不会独立思考……你们中国无非两类人,要么是撒谎成性(liars),要么是欺骗成习(cheaters)……在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美国想借助中国施压,完全是痴心妄想,简直愚蠢至极,中国和朝鲜明摆着是一伙儿!……美国对朝鲜的唯一战略只能是促使其发生‘颜色革命’(regime change),之后就应该对中国采取同样的策略……有些人说核战争没有胜利者,胡说!我们美国不正是用核武器打败了日本的吗?照我看来,印度与巴基斯坦完全可以来一场核战争!……你们中国那套体制绝对是反人类的,时时监控,处处设防,控制媒体,钳制言论,人脸识别,手机支付,人们毫无个人隐私,与奥维尔笔下的《1984》没什么两样!”

在他连珠炮似地自顾自陈述主张的空当儿,我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您不觉着手机支付很方便吗?”

这位约翰马上反驳道:“这种方便我们美国人宁肯不要,我们会继续使用现钞。”说着便掏出自己的钱夹,亮出里面的一叠美钞给我看。

作为中国人,这位约翰的数落要是搁在十年前,我想必会心里发毛。如今,听他侃侃而谈,我居然一时语塞,感到无力反驳,也无意反驳。事后回想,当时的我,甚至连丝毫受到冒犯的感觉都没有。我一直也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无动于衷!

返程路上,戴维知道这位约翰的言辞有些“过分”,并试图安慰我。其实我当时非但没往心里去,反而觉得他直率得有些可爱。类似的数落,即便在我熟悉的中国学术圈,也并不罕见!他们提到自己国家时表现出的那种憎恨,甚至会使今天我们撞见的这位约翰相形见绌。

戴维立刻接过我的话茬:“我所认识的某些中国学者和研究生,满脑子都是对美国的虚幻想象,他们的那些想象甚至令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都感到有些不适和尴尬,看到他们眉飞色舞地如数家珍,我自己心里也不免打鼓,这还是我所生活的美国吗?我真怕有一天他们想象的泡沫一旦挥发掉,他们会如何自处!”

晚上,那位约翰居然给戴维发来电邮,大意是:我白天的坦率(bluntness)在你们眼里可能显得有些粗鲁(rudeness),为此特向来自中国的任教授致歉。不过我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尽管这些看法显得有些刻薄(abrasively),但自始至终可以说真诚无欺(geniality)。

给我读完这封电邮,戴维似乎有些释然!

今天这场造势活动,布蒂吉格人气果然不同凡响,会场满满当当,足足有3000多人的规模。布蒂吉格团队组织活动很是用心且周到,支持者中间年轻人居多,朝气蓬勃,活力尽显。布蒂吉格演讲中很少批评甚至攻击对手,而是提请人们警惕美国社会愈演愈烈的党争和内耗,号召人们克服分歧,寻找共识,不同阵营亟待团结一心,共克时艰。团结,这也是此次民主党诸位候选人竞选的主基调。

看得出,布蒂吉格无疑是美国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虽然他的演讲还略显稚嫩,身上透露出些许当年奥巴马的气息,但随着政治经验的不断积累,竞选策略日趋成熟,加之竞选团队的有效组织,想必有机会在波谲云诡的美国政坛崭露头角。

“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

前副总统拜登的造势活动

2月2日,晚上

前副总统拜登的造势活动,会场约1000人左右,中老年居多。

场外排队候场时碰到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太太,由她的儿子搀扶着,老太太虽然有些耳背,但思路依然清晰,主动接受媒体采访,还给我分析拜登的竞选前景。

美国政坛“名宿”、曾担任奥巴马政府国务卿的约翰·克里(John Kerry),也来为拜登加势。

主持人首先播放了一段前总统奥巴马的推荐视频,足有15分钟之长。

本场造势活动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学生,他首先讲述自己曾经为抑郁症困扰,拜登的竞选理念和精神如何打动了自己,讲述过程中几度哽咽,许多听者也颇为动容。

之后是当地议员、前州长发言,拜登夫人讲话……

等了半天,拜登仍未出场,我们一行便提前离场。

2月3日,下午

老友鲍勃如约从芝加哥来访。2010年我们曾一起在佛蒙特州几个乡镇现场观摩那里的乡镇公民大会(Town meeting),也是在那年回国前,我得到鲍勃邀请,第一次访问芝加哥,走访当地黑人社区。

关于艾奥瓦这届党团会,去年我曾在信中向鲍勃提起,鲍勃一听也来了兴致,为此,他特地从芝加哥驱车六个多小时,专程来得梅因一睹党团会的“真容”。而这次我们有机会一起观摩艾奥瓦党团会,鲍勃说也是我们十年友谊的一次见证。

鲍勃的父亲曾是新英格兰佛蒙特州参议员,单从名分上说,鲍勃也算是美国的“高干子弟”。鲍勃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英文系,博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

如今,鲍勃偶尔受邀在芝加哥大学兼职授课,他的专职工作是担任一家名为“社区赋能机构”(Institute for Community Empowerment)的非政府组织执行主席。

鲍勃本人还是位托克维尔研究专家,有一部研究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专著,这是他在自己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订补充成型的,为此他还曾在法国居住一年。该书业已成为相关领域的必读书。剑桥大学出版社那套具有较高学术地位的关于西方经典思想家的“伴读”(Companion)系列,前些年出版了“托克维尔卷”,其中也收录有鲍勃的专论。

2011年,鲍勃夫妇曾应邀来复旦访问,那次访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鲍勃一进门,便向莎琳和戴维如数家珍,讲述他十年前访问复旦和上海的美好经历,还将来之前预存在手机里当年访问时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

艾奥瓦州民主党正式党团会

2月3日,晚上

艾奥瓦州民主党正式党团会,这是我此次访问的“重头戏”。

艾奥瓦州总共有1700多个选区(precinct),党团会以选区为单位在全州于同一时间举行。戴维和莎琳所在的选区属得梅因第四选区,会场设在附近一所中学的篮球馆内。

具体程序是这样的:篮球场四个角和两个边,六位候选人的支持者方阵分别集中于六个点。此次参加艾奥瓦党团会预选的六位民主党候选人分别是:桑德斯、沃伦、布蒂吉格、克洛布彻、拜登、杨安泽。

主持人首先宣布规则,接着统计到场总人数,再分别统计每位候选人支持者的人数,获得总人数的15%支持率的候选人将进入第二轮,否则首轮即被淘汰。

第一轮拜登和杨安泽的票数最低,且未达到15%。依照规则,在第二轮角逐开始之前,进入第二轮的四位候选人各自的支持者,可以动员首轮遭淘汰候选人的支持者转而加入本方阵营,最终四位候选人按照所得选民票的比例分配参加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席位,而候选人获得的党代会席位的数量将决定谁获得本党最终总统候选人提名。

会场气氛热烈而融洽,鲍勃和我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戴上印有“观察员”(Observer)字样的标示牌。体育馆最里面一角是布蒂吉格的支持者方阵,他们有节律地喊着口号,高举横幅,上书Caucus for Pete Buttigieg Here。

远远看见我们走过来,他们便纷纷向我们招手致意,其中一位身着印有布蒂吉格竞选标志体恤衫的小伙子,自我介绍说是布蒂吉格本场竞选志愿团的负责人,他主动走上前来与我们握手致意,估计他原以为我们是当地选民,想邀我们“入伙”。

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为什么支持布蒂吉格?”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布蒂吉格是美国的希望,他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理想。你没发现吗?在当今美国,共和党彻底抛弃了自己长期坚持的道德理想,如今的民主党俨然成为传统美国价值的持守者。”

这番洞见,让我一下子对这位小伙子刮目相看。布蒂吉格的竞选团队充满活力,行动策略和目的非常明确,看得出,他们当晚的主要目标是争取拜登选民,毕竟布蒂吉格与拜登在议题主张方面最为接近。拜登的支持者大多比较年长,旁边也没有志愿者帮助维持秩序,稳定队伍。而处在一旁的布蒂吉格团队成员主动上前动员他们加入本方阵营,其中的确有一部分拜登的支持者移步至布蒂吉格方阵,而其他则直接顺着座位平移至旁边的克洛布彻方阵。

从第四选区当晚的党团会结果看,桑德斯第一、布蒂吉格第二、沃伦第三、克洛布彻第四。而第三天公布的整个艾奥瓦民主党党团会预选结果是,布蒂吉格第一(26.2%)、桑德斯第二(26.1%)、沃伦第三(18.0%)、拜登第四(15.8%)。对了,当晚戴维支持的是沃伦,莎琳支持的是桑德斯。

从当晚党团会现场出来,莎琳带我们前往拜登和布蒂吉格预先准备的答谢会现场。在最终结果公布之前,各候选人想必已经知晓各自的得票情况,因为每个选区的代表席位是固定且公开的。

拜登答谢会

拜登预先准备的答谢会场面很大,地点在戴维和莎琳所在大学的学生活动心二楼。演讲台悬挂大幅招贴标语Battle for the Soul of the Nation(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鲍勃在一旁提示我说,拜登今晚表现差强人意,想必他会选择提前出场,而一旦结果公布再出场,气氛将会非常尴尬。果然,不一会儿,拜登夫妇赶在结果公布之前出现在答谢会现场。拜登做了一个简短演讲,延续一贯咬牙切齿的风格,对特朗普大加挞伐的同时,誓言自己将努力捍卫美利坚民族的“灵魂”。演讲结束后,答谢会便草草收场。

接着我们前往布蒂吉格的答谢会现场,通往会场百米左右即能看到志愿者临时设立的引导标志牌,一进门便有年轻的志愿者笑脸相迎,问候并引导方向。

虽然结果尚未公布,布蒂吉格俨然胜券在握,他的支持者也兴奋异常。在支持者热烈的欢呼声中,布蒂吉格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答谢演讲。之后,布蒂吉格母亲和同性配偶一并亮相,布蒂吉格还不忘补上一句:“这是我亲爱的妈妈和我的挚爱即你们未来的the First Gentleman。”

顿时引来现场一片欢呼。

莎琳、鲍勃和我站在欢呼的人群最后,一时间,我们也不由地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这时,一位布蒂吉格的支持者冷不丁跑到莎琳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原以为他是莎琳的同事或朋友,后来莎琳笑着向我解释,她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以‘政治美国’规训‘文化美国’”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

2月4日,上午

与戴维和莎琳惜别。我如约与鲍勃一道返回芝加哥,并计划于第二天即从芝加哥乘机回国。

鲍勃开车路过加油站,给车子加满油,我们便开始了从得梅因到芝加哥六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汽车很快驶上了80号州际公路,透蓝透蓝的天,朵朵白云悬挂半空,两边是空阔的田野,极目远眺,一望无际。

“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对高铁无感!”我脱口而出。

“若乘坐高铁,哪有我们驾车这样从心所欲,悠悠然放眼四顾,饱览沿途美景。下次你来之前选个好季节,我们一起走走66号公路,我敢保证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国家!”鲍勃不无自豪地说道。

鲍勃打开车内音响,调至新闻台,我们都迫切想知道昨天党团会的最终结果,报道里说民主党的计票APP出了点技术故障,计票结果将择日公布。接着主持人专题访谈,特邀评论员便开始批评说民主党此次党团会组织如何如何混乱,效率如何如何低下,在其他州早已推行全州范围预选的情况下,艾奥瓦依然固守这种老旧的党团会,毫无必要且费时费力,是时候改革这种过时的做法了!

我们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哪儿跟哪儿呀!我们亲眼目睹的场景非但不是像这位评论员所指责的那样,相反,可以说整个党团会组织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这就是媒体,它们不是在呈现真相,而是不断制造空洞的言辞,浮夸的判断,固化受众原有的立场和偏见。”

鲍勃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无奈,他接着说:“总统选举本身更多的是一种媒体行为,是候选人透过媒体自我包装的行为艺术。表面上,各路候选人个个显得振振有词,提出所谓的议题主张、政策选项,然而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质意义,这些所谓的主张提供给选民的更多的是情感认同,而不是对具体问题针对性的揭示与回应。”

听鲍勃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想起第一天早上与特朗普支持者接触的场景,一下子似有茅塞顿开之感。我接着追问:“照你这么一说,无论是CNN还是FOX,还是NYT(纽约时报),还是Breibart(布莱巴特新闻),它们之间唯一的差别仅仅在于政治立场,而作为媒体的本质并无不同。由于预设立场的分歧,决定了它们对事实的筛选和解释角度必然大异其趣?”

鲍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话头:“所以,作为长期与媒体有着深度交往之人,特朗普深谙其中曲折,他上任后便索性彻底抛开建制媒体,自己开推特。也就是说,特朗普通过这种新式自媒体,直接塑造其支持者的情感认同,这是典型的民众领袖(demagogue)做派。推特拉近了民众与领袖之间心理距离的同时,彻底放大了民众与领袖各自的想象空间,所谓超自然的魅力(charisma)权威,就是这么来的。如今,民主党寡头化越陷越深,被高度内卷化的逆淘汰机制宰制,这就使布蒂吉格这样的‘希望之星’很难脱颖而出。而眼下的共和党,却俨然一个‘骷髅’式的政治躯壳,之所以还强撑在那里,全赖特朗普这样的民众领袖。”

“你发现没有?如今的民主党,几乎完全丧失了设置政治议程的能力,你看此次民主党候选人所标举的众多议题,几乎都未越出特朗普业已设定的议程框架,只是他们没有自觉罢了。而在强调分权制衡的美国宪政体制中,总统经常四面楚歌,媒体虎视眈眈,总统时常被置于舆论沸点的中心,而特朗普又属于口无遮拦,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这对作为总统的他来说,其面临的挑战之巨,怎么想象也不过分!”

记得2016年特朗普当选后,我给鲍勃去了一封信,向他提出与《美国黑帮》开场男主人公同样的疑惑:What’s Wrong with America?(美国怎么了?)

鲍勃回信说:“我和许多人一样,对此也感到有些不安(upsetting)。”但他接着写道,“我相信美国制度的韧性和美国人的德性,能够防止特朗普为所欲为!”

趁这次见面谈兴正浓,我便再次试探性地问鲍勃,

“那么,你怎么看特朗普上任以来念兹在兹诸如America First(美国优先)、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Keep America Great(让美国保持伟大)这样的宣示性主张?”

鲍勃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一句:“你认为此处的America可有具体所指?”

“当然是指美国这个具体的国家喽!”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也就是说,他这里强调的是‘政治美国’(political America)。既然强调美国作为政治性的国家,而国家必然是特殊的,有其具体所指,它丝毫不抽象,比如国家必然有自己的领土、疆界、主权范围等等,而这些正是特朗普竞选至上任以来最为强调的。”

“那么反对特朗普的势力所代表的就是‘文化美国’(cultural America)喽?”我顺着鲍勃的话头补充到。

“Exactly (毫无疑问),”鲍勃连连点头,“‘文化美国’所强调的正是美国所代表的一组观念信条,诸如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言论结社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统治者的正当性系得自被治者同意……我们美国人自己不仅将这些奉为‘不证自明的真理’,而且认为这些观念应该是人类的普世价值,没有国家能够例外,质疑甚或公开抵制这些所谓‘普世价值’者将被视为美国的敌人,甚至被目为‘邪恶轴心’。拜登的竞选口号‘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他强调的重心是‘灵魂’(soul),而不是‘民族’,可见他依然延续‘文化美国’的思维惯性,而这在特朗普们看来纯属本末倒置!”

“苏联解体后,美国知识界一度认为这一目标已经接近实现,历史,甚至在某些人看来,眼看着就要走向‘终结’。现在看来,当初这样的预期虽然显得有些幼稚,但它无疑是清教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所致。对于那些与这些观念隔膜甚或龃龉的民族,美国人的上策是通过和平演变,演变不成,甚至不惜通过对方国内所谓‘民运人士’助推颜色革命,制造内战,坐收渔利,乃至铤而走险,武力介入。”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苏联集团解体之后,从知识界到公共舆论,美国全国上下真是欢欣鼓舞,志得意满,许多美国人一时间顿觉舍我其谁,天下无敌,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心想事成,甚至无所不能。正是在这种心理氛围中,普遍主义的‘文化美国’在无形之中开始‘绑架’特殊主义的‘政治美国’,而特朗普所猛烈抨击的‘政治正确’、‘身份政治’、‘激进左派’,等等,无不是这一‘绑架态势’在知识界和舆论界造成的文化后果。资本外流,工作机会流失,东、西两岸‘白领地带’的美国与‘铁锈地带’的美国,中产美国与劳工美国,等等,无一不是这种‘绑架态势’的伴生后果。”

“如今,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的一系列‘退群’举措,所谓的‘逆(反)全球化’,无一不是针对九十年代以来‘文化美国’对‘政治美国’形成的‘绑架态势’的反拨,无不是对这一愈演愈烈的趋势针锋相对的反动。目前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的政争、左翼与右翼之间的对立,都可以放在这一背景下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

听到这里,我顿觉自己脑际闪过一道亮光,豁然开朗,随机便接过鲍勃的话头:“这样说来,如今许多人尤其是我们中国许多意见领袖和媒体学者津津乐道的所谓‘美国衰落论’,似乎只看到表象,实际上并未触及问题的真正核心。其实,所谓的‘衰落’所表征的只不过是后果,这种衰落论无形中掩盖了这一表象背后真正的动力因,这里的根本问题恰恰在于你所说的‘文化美国’与‘政治美国’之间的冲突,以及因之导致的两难困境(dilemma)。”

说话间,已是午饭时刻,我们的路程也已经过半。鲍勃建议休息片刻,补充点能量。“这里有家小餐馆,你肯定喜欢!”说着鲍勃便将车子拐进了附近一座小镇。餐馆就在刚进小镇街角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地方。进去厅堂仅有四、五张餐桌,此时并无其他顾客,室内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窗外正对面是一处教堂,肃穆的报时钟声,更衬托出四周的静谧。

鲍勃轻车熟路,点了两份套餐,我们便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依照你的估计,目前这种文化与政治之间的对峙会持续多久?”我问。

鲍勃呷了口咖啡,顿了顿:“估计还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无论年底选情如何,‘政治美国’阵线的伸张,已成不可阻遏之势,与此相应,‘文化美国’的阵线将被迫自觉反省,继而主动收缩。美国人必须接受美国价值并非普世价值这一基本事实,这是亨廷顿早就提醒过的,尤其是在不断崛起且日趋自信的中国人面前。以‘政治美国’规训‘文化美国’,这一调整无疑会伴随着种种焦虑不安和激烈纷争。”

“特朗普执政团队之所以对中国敌意日深,根本上在于他们发现,共产党政权所标举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不遗余力推进的‘一带一路’倡议,等等,与美国国内的‘文化美国’阵线,形成了某种意识形态上的默契甚至共谋,他们均属于‘达沃斯资本主义俱乐部’的超级VIP会员,这些超级富豪权贵们悬浮于各自的国家之上,日趋团凑为‘全球化’这一高度‘政治正确’且冠冕堂皇旗帜下的特殊人类,这些人日趋内卷化为一个不受任何道德和国家法律约束的超级国际利益集团。”

“与此同时,与美国右翼政治意识强势回归相伴随的,是美国人历史意识的觉醒。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激进左派会不依不饶,揭露并控诉美国历史上的种种‘罪责’,诸如奴隶制、种族歧视、殖民扩张等。保守派则会极力淡化甚至回避这些历史污点,捍卫美利坚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道德正当性,进而通过各种手段将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再神圣化,重建并强化‘公民宗教’认同。在我看来,目前文化左派对美国主流历史叙事框架的解构,非但无法增添他们所希冀的政治筹码,反而会进一步削弱自身的政治影响,也就是说,左翼势力在文化阵线上一系列反特朗普举动,在客观上反而极有可能帮助成就特朗普和特朗普时代:这一时代不再有世界帝国,只有民族/国家,世界帝国早已随着一战的隆隆炮火灰飞烟灭。而在21世纪,若依然有国家梦想着步世界帝国的后尘,注定自毁长城。”

“20世纪无论是德国和日本,还是苏联,都是帝国情结遭遇重挫的前车之鉴。九十年代之后的美国,本能地步其后尘,真可谓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好在如今的美国右翼大梦方醒,迷途知返,尚未为晚。20世纪留给新世纪美利坚人最为深刻启示或者教训在于:美国成不了世界,世界也成不了美国,美国只能保持美国,美国是一个独特的民族(Nation),不是普遍帝国。我们应当时刻提醒自己的是,这个世界没有普遍的人类,只有特殊的人民,而所谓的‘地球村’,只不过是学者臆想、媒体包装出来的意识形态幻觉罢了!”

我正欲接着问,鲍勃拿起车钥匙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下午四点之前得赶回家,朱安(鲍勃爱人)今天上班忘记带钥匙。不过车上我们可以继续聊!”

午后,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鲍勃放慢车速,车内音响传来美国乡村民谣歌手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乡村路带我回家》)。

望着两边广袤的田野,鲍勃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说:“冬季这里看上去一片荒凉,但一到夏秋季节,广袤无际的原野,各种农作物五颜六色,争奇斗妍,整个原野俨然一幅平展的画布,如同画家的调色板,美不胜收,真是巧夺天工(masterpiece),这正是这个国家格外打动我的地方!”

感觉这时的鲍勃似乎从先前的哲人一下子变成了诗人。但我的脑际依然萦绕着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吗?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始终有两个‘美国’萦绕于怀:一个是‘事实的美国’,一个是‘想象的美国’。两个美国,一真一幻,相互纠缠,随机切换。先前,我们脑海中‘想象的美国’比‘事实的美国’好,如今,我们‘想象的美国’比‘事实的美国’糟。先前的‘想象’令我们自卑,在那个‘想象的美国’面前,我们时时处处感到自惭形秽,而如今的‘想象’则令我们亢奋,在这个‘美国’面前,我们心中不知不觉平添了些许自鸣得意、舍我其谁的快意!”

鲍勃接过我的话茬,“其实,我们美国人的心目中,也有两个‘美国’,这两个‘美国’彼此缠绕,我们也时常为此深感纠结彷徨,甚至进退失据。自由民主的丰满理想与骨感现实,两者之间经常呈现出显而易见甚至令人触目惊心的鸿沟。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我们美国人不仅说服不了别人,就连我们自己也经常感到自相矛盾,脸上无光,比如美国在国际上经常人前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表里不一,双重标准。”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亨廷顿写过一本书,标题叫《美国政治:失和的承诺》(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1981)。他看得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正是贯穿美利坚国家成长经历的轴心。从美利坚立国至今,每六十年便会经历一轮‘信条激情期’(creedal passion period),即‘美利坚信条’的集中爆发,这种信条表现为自由、民主、平等、个人主义以及由此产生的根本上反政府、反权威的激情:从1770年代围绕革命建国方略的激烈论辩,到1830年代剑拔弩张的杰克逊式‘反建制’变革,从1900年代如火如荼的‘扒粪’式进步主义改革,到1960年代血雨腥风的民权运动。在历次危机中,美利坚人都不遗余力地将‘理想/制度间的鸿沟’转化为旨在改进现实的激情式行动。”

“从这一周期率出发,亨廷顿还进一步预见,美国下一个‘信条激情期’将在2020年前后爆发,这一过程将会持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记得在该书最后,亨廷顿有一段话令我格外印象深刻,他说:‘批评者会说美国是个谎言,因为它的理想与现实离得太远。他们错了。美国不是谎言,而是失望。但它之所以是失望,正因为它也是希望。’”

不知不觉,我们的车子已驶到鲍勃家门口。这是一座两层别墅,走进屋内,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大变样,房子重新装修一过,屋内挂件、窗帘、家具、地毯……朴素却精致,窗明几净,各种布置井井有条,餐桌上的蜡烛、摆盘,能明显感受到,其中的每个细节均出自主人的精心设计。鲍勃骄傲地对我说,“所有这些都是朱安的‘杰作’(masterpiece)!”

正说话间,门铃响了,是朱安,朱安在芝加哥当地一所大学教艺术史,上次朱安与鲍勃访问上海,转眼已近十年,见面寒暄良久,大家很是开心!想到我们风尘仆仆,肯定饥肠辘辘,朱安便着手为我们准备晚餐,而鲍勃和我在一旁向朱安“汇报”我们在党团会期间的种种见闻和趣事。

不一会儿,晚餐准备就绪,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朱安说自己班上有一半学生是非美国籍,他们聪明好学,上课提出的许多问题经常令她脑洞大开。讲到高兴处,朱安不由得手舞足蹈。

鲍勃说自己正准备写一本新书,主题是关于社区组织(community organizing)的,自己不想再就托克维尔写托克维尔了!正在筹备的这部新书,虽然与自己长期从事的实践工作有关,但他不希望写成工作手册,而是力图抽绎出某些一般性的学理。不过,新书尚未动笔,目前正在阅读相关文献,这应该是他博士论文出版十年后的第二部个人著作。

我说自己正在撰写一部关于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著作,从希罗多德到韦伯,围绕经典文本,同时力图对中国现实作出针对性对回应,而且希望能够在文本选择、文本解释、写作体例以及文字表述等诸多方面都有所突破,将学术著作能够尽可能写得深入浅出,句子足够短,注释足够少,在自我表达的同时,有足够的“留白”,为那些有心的读者提供足够广阔的思考空间。百年来中国人对西方和美国显得很熟悉,实际却相当陌生,我将其称为一种“陌生的熟悉”。如今又被各种眼花缭乱的意见立场裹挟,有些人一时间无法自拔,有些人居然自鸣得意,陶醉不已。我希望透过这样的写作,帮助中文读者克服这种陌生感。

饭后,鲍勃打开电视,回放当天特朗普总统在国会发表的国情咨文。演讲形式上是总统“政府工作报告”,但咨文本身更像是一篇美利坚国家的颂词。这里不妨引述其中的收尾段落:

“美利坚人民(Nation)就是展在我们面前的画布,美利坚国家(country)正是我们的杰作(masterpiece)。我们展望明天,无尽的未知正待我们揭示,最称奇的宝藏正待我们发现,最美妙的故事正待我们讲述,最伟大的前程正待我们涉足。美利坚人的时代,美利坚人的史诗,美利坚人的探险,才刚刚起步!我们的精神朝气蓬勃,太阳冉冉升起,上帝的恩典熠熠生辉。我的美利坚同胞,明天会更好,未来尤可期!感谢你们。神佑你们,神佑美利坚。”

演讲结束,依照程序,总统回头将演讲稿件夹交给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也许是故意无视对方已经伸出的手,总统拒绝与议长礼节性握手,想必刚刚结束的弹劾案阴霾未散。眼见自己遭到无视,佩洛西自然恼羞成怒,从文件夹中抽出演讲稿,咬紧牙关,将其拦腰撕成两半。

佩洛西此举迅速成为各路媒体关注的焦点,而至于这篇咨文本身,意见领袖们和公共舆论并不怎么关心!

选举参与人群

尾声

2月5日,早上

朱安提前出门上班,我们用过早餐,鲍勃先送我去机场,然后去上班。

出门前,鲍勃用两片面包,中间放几片培根和些许蔬菜,用保鲜袋一装,权当午餐,说这不仅简便,而且省钱。鲍勃带我到当地药店终于买到了口罩,然后我们一路前往机场。

诺大的奥黑尔国际机场,飞往中国的航班这时已经寥寥可数,办票柜台前的乘客都是从国外赶着回家的中国人,都清一色地戴着口罩。通过安检,到达登机口,一边是和我一样不约而同地戴着口罩的中国同胞,另一边是路过登机口的其他国家的乘客,他们纷纷用各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是不解?是同情?还是得意?我也说不清楚。

在这个我们曾充满期待的新世纪,中国人也许注定要被另眼相看!

此时此刻,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许多人都巴望着拜登能够在年底的大选中击败特朗普。对于像戴维这样善良的美国人来说,他期待拜登能够使美国早回“正轨”,而对我周围许多善良的中国人来说,他们不仅期望拜登当选,还期待这位据说更了解中国的前副总统能够力挽狂澜,使业已临近冰点的中美关系尽早“回暖”!

希望下次我再见到戴维时,这一切都能如其所愿……

责任编辑:吴立群
美国 总统 候选人 党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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