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按摩院后:视障人士在IT公司

来源:界面

2018-10-30 18:21

来源:界面 作者:梁晶晶LJJ

出租车司机都知道,通往兴隆家园29号楼有两条路。

往东,途经五星级万豪行政公寓和紫檀宫博物馆,你能看到车流裹挟下来的外宾和游客,零散的脚步声过后,这段900米的路程又恢复了堵车静谧。西边目光所及处是相对繁盛的街景:幕墙喷绘的“长安家国脉,墅府隐王侯”,以及兴隆街城门挂着金光闪闪的匾额。兴隆家园29号楼距离地铁站1.4千米,很少有路人注意到两条路的不同,比如一条长长的黄色盲道绵延向前,使向西的道路有了些许起伏。

每个工作日,王雪都会往西走,考虑的不是距离,而是安全。8、9岁因青光眼完全失去视力,现在她的眼睛只能感光,分出白天与黑夜。总之在她和失明相处的这么多年里,生活看上去从不缺乏选择——走东边还是西边、坐公交还是地铁,又无从选择。

29号大楼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北京市朝阳区残疾人职业康复中心”,这里聚集了盲人器械店、区残联劳动就业部等,还包括2017年搬进大楼三层的保益互动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文简称“保益公司”)。销售客服王雪对这次搬家没有做出直接评价,但她提到过,简单的办公环境和大楼的无障碍通行设施让她感到放松。

穿过大厅,上电梯三层,向右手边走十几步就到了。创办于2008年的保益公司既服务于盲人——研发一款名为“保益悦听”的手机读屏产品,让盲人通过手势控制和语音播放用上手机,又雇用视障员工,其中七成员工为视障人士。这些事情被央视拍成纪录片《你是我的眼》,第一家盲人科技公司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不过,创始人盲人曹军更倾向于叫它“盲人梦工场”。

到这里来的视障人士,拥有不同的籍贯、履历和想法,归根结底,他们都怀有相同目的:逃离按摩院。从失明后写好的命运逃离,从盲人就业的唯一范本逃离,从无选择的状态中逃离。

北京保益互动科技发展有限公司 摄影:梁晶晶

推拿按摩——在多方引导下,往往贯穿着视障群体人生的始终。1958年盲人按摩行业从中国盲人聋哑人协会的职业培训班中诞生,当时可选择的还有音乐、文化等。后来,官方出于解决盲人就业难的考虑,继续对制度化的盲人按摩业加大资源投放,比如地方中专设立按摩专业,鼓励发展盲人按摩医院(诊所)。

1990年代,社会已经普遍流行“盲人不干按摩还能去干什么”。曹军正是1995年开办盲人按摩店,开始了长达13年的按摩事业。转行创业时,他发展了8家按摩直营店和加盟店。

全国12万盲人还待在按摩床边,日日夜夜,高强度工作,拿着微薄的人头提成。根据政府公布的《2017年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就业一项中称“盲人按摩事业稳步发展,按摩机构持续增长。”从可查数据来看,这种说辞在本世纪以来几乎没有变过,盲人按摩行业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

视网膜脱落的那一年,是9岁男孩蔡磊的人生转折点。他出生于云南省石屏县,在普通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从盲校高中毕业以来就以按摩师的身份混迹于老家云南、广东一带。而立之年已过,他不远千里北上,为了相对开放的工作环境,找到更能接受盲人员工的公司。

“按摩和现在这份和工作根本没法比。”蔡磊在保益公司工作快三年,更长的时间里都在做按摩推拿。客观来说,他并不讨厌作为职业选择的按摩,“时间上基本没有上班和下班的概念,说得比较严重一点,做按摩就相当于把一群人圈在一起,待着有事就做,没事你坐着等着。不光是休息问题,整个人的思想、接触面都会受到限制,就把你圈这个地方了。”

而在长春大学、北京联合大学两所大学——盲人的清华北大,通过“单考单招”(大学以自主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视障生),视障大学生也源源不断输入按摩行业。艾晓娃考上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在针灸推拿学和音乐表演两个专业里,选择了前者,5年后取得医学学士学位。她回忆,13岁失明后,来自周围的声音和大量盲人样本,让她隐隐感到命运安排。“读大学的第一天就让感到无聊”,如同后来做过的按摩培训工作。

然而,另一专业的开设,也并未能持续造福这个群体。就像温室育花,北京联合大学音乐表演专业学生王雪感受到了毕业前后的温差。还是学生时代,王雪跟随著名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环游世界各地演出。颠沛不安的一年里,她习惯了出场顺序,总是拿着乐器“电子合成器”,在幕后等待“千手观音”节目演出完毕。

走出校园,所有难题都变得具象化:钢琴调律要求琴师上门调琴,频繁出入陌生环境被看作最大难题,加之视力影响专业度,于是拉开了人生另一幕——王雪的多数大学同学临时学起按摩,从早到晚坐在按摩院里等待客人,有时候角落里架着一台钢琴。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按摩这个行业,我从上学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从她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看不出什么。王雪毕业后从来没有做过调律工作。

年长两岁的蔡磊似乎识破了一切,无论情况如何,“最终结果还不都是一样”。有的人是为了稳定生活,或是随波逐流,或是尝试碰壁后,而选择了按摩。她们的选择反映着视障人士就业极为狭窄的本质,为所有人增添了一丝徒劳。

近年来,部分影视工作者越来越关注视障人士就业中存在的复杂情况和不平等,包括固化思维和有限的就业资源,人们意识到这份“天注定”的工作,通常不是视障人士的主动选择。伴随着反思,纪录片《盲人不按摩》代表视障群体发声:我们不想做按摩,展开了以盲人就业局限为主题的叙事;2017年纪录片《眼底星辰》,着眼于盲人多元就业,记录了我国目前从事盲人按摩以外的14个职业的在职视障人士,比如律师、企业HR、盲人呼叫中心、财商培训师、教师和速录师等。

三人下班路上,中间是王唯,两边是艾晓娃和王雪。 摄影:梁晶晶

9月25日,时针刚刚走过下午5点半,艾晓娃、王雪和蔡磊并肩走在西边的那条路上。这是一个大风天,吹过北京东郊,吹过道路两旁银杏,从三人互相挽着的手臂间溜过。他们迎来了下班时间,比起独自上班,多了同事间闲聊和一个依靠。

如果不是一辆共享单车轧过人行道,擦身而过,被艾晓娃怒斥后道歉,他们还在继续分享十一出行计划。这种秩序混乱的情况下,危险时常潜伏,保益公司运营人员王唯作为明眼人,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回家。“盲道上没有盲人,而且常常被共享单车占据。”她说。

我们的身边很少看到视障人士的身影。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CDPF)的资料,中国8500万名残障公民中,仅有900万人在工作。他们普遍被贴上了格格不入的标签,经历着心理和物理上的双重隔离,从小就生活在隔离环境中,被送入特殊学校。不少人还认为家是容纳他们的唯一天地。

长久以来,视障人士上下班的安全问题和工作能力问题是企业招聘的两大顾虑。有时候曹军被问到“视障员工上下班出了问题怎么办?上班时生病怎么办?磕了碰了怎么办?”,所有回答通常都没有什么说服力。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他提议让记者跟着一名视障员工上班。

如果你仔细观察,会看到他们常常歪着头做倾听状,听到手机因为手指点触而发出的声音。用单指触摸屏幕,会读出当前触摸的内容;屏幕向左、右或者上、下拖动,同时会有相应的语音提示。有人开着手机的步行导航,有人用手机订机票。去年,艾晓娃参加了在广州举行的第26届世界脑力锦标赛,那相当于一次个人长途旅行,她利用公共辅助设施、手机完成坐飞机、办酒店入住所有手续。

今年5月苹果更新了它的官网界面,着重描述了他们的辅助功能。苹果公司因为从最初的IOS系统起就有此关怀,而被广泛称赞。据苹果官网介绍,VoiceOver(视力辅助功能)有旁白手势、图像识别、盲文键盘、盲文显示器等功能。而且对普通人同样适用。

至少在这里,视障人士独立上下班不是一件稀奇事。保益公司的宣传手册上称,这支盲人产品销售服务团队,成员均为盲人中的精英人员。曹军回应招聘要求时,数出了五点:良好的表达能力、能够使用电脑和手机、个人形象(窗口企业需经常接受参观)、学历以及能够独立上下班。

他的办公室里,今年一位北京联合大学毕业的应届生遇到了困难,即便经过公司培训,每分钟电脑打字仍然不足十个。他曾经试着招聘按摩业转行者,也行不通。“那么个人培训成本就要2万块钱,这个成本是没有人给你担的。”

保益公司的视障员工建立了共识:选择来到这里,因为八小时工作制是一种奢侈,而且事关尊严。一方面按摩工作背后的隐喻不言自明,另一方面从多元就业的角度来看,它是一个突破,是一种新的尝试。

视障人士社群讨论里,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声音:“变相的不平等”。同样一份销售客服工作,对明眼人的招聘要求会更低一些,但是要求视障人士拥有高等学历背景。对艾晓娃和王雪来说,拿到这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要感谢她们的大学教育,那时候学习了基础的计算机课程,包括word、excel等办公软件。

走进保益公司,这些传说中的IT行业工作者才褪下神秘色彩。一间三、四十平米的房间,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和一台座机,连续爆发出急促的电话铃声,好几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敲打键盘的声音。当你第一次听到某种混沌不清的声音,从手机里迅疾流出,几乎无法辨识内容。

在这里,耳朵比眼睛好用,读屏软件语速为常人三倍,有时甚至达到五、六倍。

在这里,专业对口变得不重要,艾晓娃描述自己如何从推拿按摩专业脱身,变成一个幸运儿。

在这里,圈子非常小,人和人之间建立了多重关系,他们往往都是保益公司读屏软件的用户,或者是来自那几所学校的校友。

他们大多年纪在二、三十岁左右。他们不被计入占比63%的按摩师里,选择了视障人士第二大就业方向——IT行业。22名视障员工被分配在客服和测试两个岗位上,前者通过电话和网络途径销售软件,向用户介绍如何使用产品并协助购买。表达能力得到了锻炼。

软件测试员蔡磊常常和程序员打交道,他的工作就是给软件“挑毛病”,接触大量用户,了解需求,同时模拟每一种使用场景。这个论坛的活跃分子记得,他和保益公司的缘分始于论坛,从反馈交流使用体验到兼职客服。他说,一名熟练的客服就可以成为软件测试员。

简而言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接电话。有时忙碌,有时清闲,视当天的来电而定。客服部门员工配有一台座机,专线号码以400打头。虽然上岗时可以直接上手工作,保益公司还是会给新员工提供两项培训,第一如何接听热线,第二就是简单的办公系统培训,学会使用一套符合无障碍标准的办公系统。

客服艾晓娃和王雪和电话那头的人——使用该软件的视障用户,划出了一道明显的分水线。她们渴望改变他人,颇有弄潮儿之态;而视障用户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很多初次接触读屏软件。对于保益公司视障员工操作电子产品的熟练和高水准能力,视障用户产生了怀疑,管他们叫“骗子”。

有一次,王雪从收到了一条投诉。用户希望将手机时间从24小时制改为12小时制,比如15点改为下午3点,“因为时间换算太难了,盲人没上过学,不懂24小时制”。包括她在内的客服都大为惊讶。

本应当顺畅进行的常规沟通,王雪感受到的是“沟通障碍”。有人不能理解“设置”的概念,这种困惑很快转变为埋怨,时时刻刻考验着她的耐心。受教育水平的差异,直接导致视障群体的内部分化。2010年中国最新统计的残疾人总数为8502万人,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不足1%。相比之下,整个中国社会的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是40%。

广西盲人按摩协会主席陶进接受半月谈采访时,提出“提升受教育水平,是盲人群体正常化的基础,也是盲人过上更好生活最重要的途径”。

视障人士受教育程度低算不上是新现象,而是痼疾,但是曹军的做法尤其务实。他将大半资金投入到客服部门,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售后服务平台。他带着员工,到各个区县,跑到北京市残联、朝阳区残联和朝阳区图书馆做免费培训,教盲人怎么样用电脑打字,怎样用电脑浏览网页,如何使用手机,旨在让视障人士拥有基础办公能力,日后可以快速融入社会。

2005年6月3日上午,沈阳和平区残联活动中心的电脑培训班内迎来了首批24名盲人学员。

他们记忆里的社会生活更无奈、也更多障碍。一所名为疯狂钢琴的连锁机构分所,为了照顾新来的钢琴老师,免去了她的签字、看表的工作。王雪是里面唯一的视障员工,她说那里的气氛融洽。但是同事无意的一句话刺激了王雪,对方说:“你居然还会换电池”。

18岁毕业后,蔡磊走在CD店里也受到过冷漠待遇。长时间待在一个隔离世界里,他怀疑自己太过敏感了。

随着年龄渐长,坐在靠窗位置的艾晓娃已经在保益公司工作八年,梦想散落在多年的北漂生活里,常年感到焦虑和抑郁。她在三人之中最年长、履历最丰富,如果时间往前推一点,她还是他人眼中的音响师、自然体验师和呼叫中心员工。

他们有自己的参照物,而且从多年生活经验中探索出了生存方法。总之用心感受,有时候反复揉捻偶尔刺痛后脖颈处的商标,有时候,抬起的手一下下搭过座椅边缘,默数到了第几排。穿反衣服的尴尬和离不开座位的迷茫,更多存在于外界对他们的想象中。

和所有人身处黑夜时一样,他们还靠记忆力搭建概念宫殿。当蔡磊使用word敲敲打打的时候,都会因为字体、字号的问题感到棘手。“一号和四号字体哪个更大?哪个大小更适合呢?像普通人眼睛好不一定去管那么多,你去调整,用眼睛看哪个字号大小更适合就调到哪个,不要去记住数值。像我就得记住。最开始都不知道什么概念。”他们收起了鼠标,脑子里装着一堆键盘快捷键的组合符号。

始终有一个问题:读屏软件无法识别图片。制作PPT不啻于黑暗天空中的一声闷雷,不仅读不出图片内容,也读不出排版位置。图片到底贴在文字的左边、右边、上面、还是下面?为了结束这种猜测,蔡磊找明眼人同事给他描述,还会顾虑耽误其他人的时间。

还有一些人要更加健谈,郑婷喜欢唱歌,而且不吝于向记者展示。刚刚QQ聊天面板上,她正向同事倾诉今天接电话的烦恼。她的丈夫余亮坐在她的工位旁边,是一名软件测试员。

从远处观察的生命截面里,这群人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被动的姿势,被明眼人质疑过,被同伴误解过,被刁难投诉过,被给予过不想要的关注。当面对理想工作的提问时,“不是我们选择工作,而是工作选择我们”这句话才真正有了实感。

这种情况2015年发生了多方面的变化,5月,教育部和中残联联合发布,破除了残疾人参与普通高考的坚冰,毕业多年的艾晓娃和王雪很羡慕,视障学生手上有了平等参加高考的机会。这一年,监管机构引进达标激励措施,弥补2008年出台残疾人就业配额法(即按比例就业)与该法执行之间的脱节。受此影响,过去浑水摸鱼的企业态度大转变。如果完不成,企业将按数额缴纳罚款,这些钱将用来给残疾人提供培训和服务。

至少现在,企业对信息无障碍理念有了充分认识。9月27日,29号楼门口突然来了一辆中型大巴。几个年轻人扛着摄影机走进保益公司。他们在为今日头条无障碍版做准备。改头换面的新版头条App已经完成读屏系统适配,实现“听”头条。它将于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正式上线。

保益公司的十年历史里,从塞班系统过渡到安卓系统,也见证了主动的角色换位。一开始,他们到处奔波寻求合作,2010年,与腾讯和百度联合发布全国首款盲人语音QQ、百度输入法和掌上盲道,到了2012年,与UC联合发布盲人版手机浏览器。这些企业共同跨越信息获取的障碍,彻底改变了视障人士的生活形态。“那时候流行拇指一族嘛。”蔡磊笑着说。

在曹军看来,“以前的话,我肯定得自己折腾半天,现在他们能主动去干,那我就省事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就是一些企业能够认知到盲人用户也是他们的用户,也提供服务,这个挺好的。”

这个“好”存在着层层世界。这些年曹军感受到政府关怀,他们的办公场所从民宅搬到了区残联办公大楼,他们的产品作为辅具购买并分发给视障人士。像这些合作企业,他们更深入思考处理“利益最大化”和企业的社会责任之间的关系。现在安置一位视障人士,同时将获得政府税收减免和补贴。

由艾晓娃、王雪和蔡磊等组成的22人保益公司服务团队,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他们的工作装饰着这个梦工厂。相较于其他人,他们最大限度地了解到视障人士的需求,设计出一款贴合度较高的产品。

三人全都表示对这份朝九晚五工作的满意,但是考虑到未来,有一点提醒着他们:一份工作不会提供永恒的保障,可供他们选择的工作只有文案、编辑和客服等,蔡磊的岗位不同,他还希望从事软件测试、无障碍兼容性的测试,还有后台用户信息收集这类的工作。

他们期待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在一档脑力竞技真人秀节目《最强大脑》上,艾晓娃表演了听音辨物,靠吹气。各种节目邀请纷纷而至,她一边为了原则和节目组吵架,一边为了争取话语权而作出部分妥协。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王雪还想要继续做钢琴老师,“曲子还在心里,说捡就能捡起来。”

责任编辑:何书睿
IT 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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