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迦陵:爆炸过后,为何会有黎巴嫩人求法国托管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8-11 07:59

孙迦陵

孙迦陵作者

中东观察者

【导读】 当地时间8月4日在黎巴嫩首都发声的爆炸事件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多国政要表示会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与此同时,黎巴嫩的民众也涌上街头,表达了对当局的不满。有人甚至还在网上发起了希望法国托管黎巴嫩的联署。 在孙迦陵看来,当地民众有如此行为不仅是因为黎巴嫩曾是法国的势力范围,也有宗派斗争等原因。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孙迦陵】

当地时间8月4日,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区发生爆炸事件,造成100余人死亡、5000多人轻重伤。这场悲剧的起因,可归咎至存放6年之久的2750吨硝酸铵,虽说继焊接起火的说法后,如今又有“不排除火箭弹等外部干预”的消息传出,但国家制度的整体溃烂,可说是责无旁贷。

早在2013年,这批硝酸铵便自格鲁吉亚出港,一路向着莫桑比克前行,却因原运载船的技术与资金问题,而意外来到黎巴嫩这个陌生国度。几经波折,船东与船员各自弃船返国,这批硝酸铵便被暂储在贝鲁特港区的12号仓库中。6年多来,黎巴嫩海关总署多次去信司法部门,要求转移、处理库中的危险货物,却始终没能得到响应,以致酿成今日惨剧。

虽说现下大火已灭、浓烟散尽,但黎巴嫩的舆情炸裂正是方兴未艾,街头也渐涌示威人潮,全然不顾疫情未退。一来人们对政府颟顸早有怨言,故自2015年起便屡屡上街示威,前总理哈里里(Saad Hariri)甚至因此在2019年下台。如今贝鲁特示威再起,可谓是延续了疫前的民情基调,现任总理迪亚卜(Hassan Diab)也在民众攻占外交部后,于8月8日宣布寻求提前大选。

二来,黎巴嫩虽曾被法国殖民20余年,但吊诡的是,如今这段屈辱历史反成某些劫后余生者的心理支柱。自8月5日起,黎巴嫩便有民众上网联署,直指黎国如今已被恐怖主义、民兵与腐败吞没,而政府官员对此无能为力,唯有让法国托管10年,黎巴嫩才能重建干净、持久的治理。当8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以“国际友人”身份,赶赴黎国共商救灾,黎巴嫩甚至有民众“拦轿陈情”,以法语要求马克龙“管管黎巴嫩政客”,彷佛眼前之人是出巡天子,黎巴嫩当局倒成了地方政府。

当地时间8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抵达了黎巴嫩首都贝鲁特 图源:法新社

从反政府示威到要求法国托管,这两大图景一脉相承,并且互为表里。黎巴嫩的历史结构也恰如立体的棱镜,在爆炸的拨弄下,交映出集体中的多面性。

从“协和式民主”滑向失败国家

平心而论,官员对港区硝酸铵的漠不关心,在黎巴嫩并非罕见特例,而是宗派政治(Sectarianism)下的日常产物,只不过硝酸铵最后以爆炸来彰显自我存在,其余危机则在沉默中持续发酵。

自从1943年建国以来,黎巴嫩的国家认同便没有完全建立,民众始终活在各类宗派的分野间,致使公共治理的场域持续苍白,又受裙带关系割裂,最终变得残破不堪。这批硝酸铵之所以储放6年无人闻问,一大原因便是经手官员间,缺乏“利益或宗派上的强烈关系”,故皆认为事不关己、拖延即可。类似案例在黎巴嫩社会屡见不鲜:凡是涉及宗派利益的事务,民众便格外留意;一旦与宗派相对脱节,便漠不关心,即便是硝酸铵这种具有重大公共危险性的货物,也会被弃于公权力不及的化外之地。

如今黎巴嫩共有18个正式宗派,除却为首的逊尼、什叶、马龙三大派,其余分别是德鲁兹人、阿拉维派、伊斯玛仪派、希腊东正教、希腊天主教、拉丁天主教、亚美尼亚东正教、亚美尼亚天主教、叙利亚东正教、叙利亚天主教、科普特人、新教、迦勒底人、亚述人与犹太人。

而宗派之所以意义重大,原因在于其不仅是个人信仰,更是政治版图与身份的依归。以1943年的《国家公约》为例,黎巴嫩总统仅能由马龙派担任,正如总理属于逊尼派、议会议长属于什叶派一般;而在议会席次中,基督徒与穆斯林也须遵守6:5的固定比例。即便日后经历15年内战,各方在1990年签订《塔易夫协议》,也仅仅是调整派系间的江山权重,例如强化总理职权、将基督徒与穆斯林的议会席次比例调整为5:5等,并未动摇宗派政治的根本。

而在个人身份层面上,宗派主义更是无所不在。自黎巴嫩立国以来,诸宗派便持续维系、建立内部秩序,如今各派皆有独立的司法自主权,导致国家无法制定统一的个人身分法,民众的婚姻、继承权也因此被宗教法宰制。在此脉络下,宗教领袖不仅掌管清真寺、教堂等宗教场域,同时也是各法院的实际经营者;此外经历内战摧残后,黎巴嫩十分仰赖非政府组织提供医疗、卫生等公共服务,许多宗派所支持的慈善组织身兼此职,遂令民众更难抛弃“信仰”所建构的身份框架,进而在投票行为中支持同宗派的候选人。

而黎巴嫩这种多宗派共存的政治制度,一度颇受西方盛赞。自其建国以来,欧美政治人物便称黎巴嫩为“中东民主灯塔”、“阿拉伯的开明希望”;西方政治学文献与媒体更屡以“协和式民主”(Consociationalism)、“东方瑞士”等美名赋之。即便爆发内战,许多学者仍肯定这套制度的有效性,认为经历15年交火后,黎巴嫩仍能重回稳定,并且不断容纳新的政治精英,宗派政治的多元与平衡功不可没。因此直到2012年,法国驻黎巴嫩大使帕特里斯·保利(Patrice Paoli)仍公开赞扬黎巴嫩模式,并称其是“有助化解中东暴力冲突的典范”。

然而在“民主”、“自由”与“宗教多元”的璀璨话语下,黎巴嫩的真面目,实是在隐形的政教合一上,上演日渐极化的宗派冲突,以及愈加频繁的政治僵局。宗派身份一旦被政治化,便注定涉及权力博弈,倘若政坛又缺乏具有主导地位的行为者,便极易走入僵局的死胡同,令法案与人事提名难产。黎巴嫩近年最著名的案例,便是2014年至2016年的总统真空。

自2014年起,黎国总统人选持续难产,政治精英们为此耗费两年半,诸多重大议案几乎停摆,好不容易在2016年选出现任总统米歇尔·奥恩(Michel Aoun)。然而民间也同时爆发了2015年的贝鲁特垃圾山示威,只因政府无预警关闭市内几大垃圾场,又无配套措施,致使贝鲁特街头垃圾成灾、臭气熏天,逼得市民上街抗议治理失能。而政府最后依靠的,仍是宗派政治的反动员,由各方领袖劝退愤怒群众,示威之火于是无疾而终。

上述情节,可谓是黎巴嫩困境的真实缩影,并且反复上演:派系导致政治僵局,精英们不仅难以大刀阔斧,更因此忽略公共治理,最后民众愤而上街,却又屡被宗派吸退,问题仍是无解。虽说在西方媒体笔下,黎巴嫩模式自带“多元”光环,民间示威也常被赋予“公民崛起”、“民主深化”等浪漫符码,但除却上述迷障,黎巴嫩其实正往失败国家的深渊下滑。

对此困局,政治精英与民众虽皆有所感,却无能为力,在不愿内战重演的共识下,前者只能诉诸不断谈判,后者仅能在愤怒爆发后,屡屡上街。故此次联署法国托管看似荒谬,却是在长年不满与无力迭加下,被迫发出的绝望哀鸣。

持续至今的法国身份喧嚣

然而这般要求,却也不是黎巴嫩的社会共识。

法国在黎巴嫩近代史中角色复杂,双方关系更早在殖民之前便已种下。19世纪,当黎巴嫩还是奥斯曼帝国版图时,英法传教士来到此处,兴办学院,既为教会培育人才,也传递西方价值观,并逐步建立英语及法语的使用社群。在此脉络下,法国是马龙派与天主教的庇护者,英国则是新教的靠山,两国以宗教为起点,持续在此竞逐政治与文化的影响力版图。

以学院为例,1866年英国在黎巴嫩成立英语授课的叙利亚新教学院,也就是今日的贝鲁特美国大学(AUB)前身;法国自也不甘示弱,在梵蒂冈与黎巴嫩马龙派教徒的支持下,于1881年创立圣约瑟夫大学(USJ),是为黎凡特地区最著名的耶稣会法语学术研究机构。众多英法学院在此充当西方文化先声,成了知识分子的思想摇篮,故早在1920年法国托管此地前,黎巴嫩便已有规模不小的法语人口。

而在宗教场域,黎巴嫩的马龙派具有特殊的对法情结。公元7世纪左右,阿拉伯人入侵黎巴嫩山,原居此处的马龙派被迫大幅改宗伊斯兰,其惯于使用的叙利亚语、亚拉姆语也逐渐消亡,最后为阿拉伯语所取代。这段征服与文化清洗的记忆,型塑了马龙派的受害意识,故当11-13世纪十字军到来时,其普遍视这批外来者为救世主,而非不怀好意的侵略家。虽说由结果而言,十字军路线最终失败,但马龙派的救赎情结并未消亡,当1920年法国取代奥斯曼托管此地时,其再度欢欣鼓舞。

法国总统马克龙向愤怒的黎巴嫩民众表示会尽其所能帮助他们 图源:法兰西24视频报道截图

而虽说宗派分治的现象在奥斯曼末期便有迹兆,但法国的殖民统治可谓大大深化了其根柢。在托管期间,法国有意将黎巴嫩打造成中东的基督模范区,故而重用马龙派,并大举招募基督徒移民此处。虽说马龙派对法国的到来表示欢迎,但在世界诸国眼中,法国政权的殖民性勿庸置疑。最后受迫于国际压力,法国于1943年协调各方签署《国家公约》,并根据1932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订下在黎巴嫩议会中,基督徒与穆斯林6:5的席次比例,同时确立总统须出自马龙派的传统。

法国此举,成为黎巴嫩独立后的宗派主义制度化滥觞。虽说在黎国的复杂情况下,宗派共治或为不得已的选择,但法国此举并非全无私心。其不仅让基督徒在议会中占有优势席次,更指定马龙派担任握有实权的总统,显然有意维持基督教在黎巴嫩的政治实力。如此安排,自是为让法国在黎巴嫩独立后,能继续对其施加影响力。

然而此番盘算终究败给了现实发展。人口比例并非固定不变的存在,许多基督徒在法军撤出后移民海外,加上穆斯林的生育率普遍较高,基督徒的人口优势最终只能随岁月一同流逝,黎巴嫩也在独立30余年后,在1975年爆发了血腥内战。1990年,穆斯林以《塔易夫协议》校正了当年法国留下的政治遗产,黎巴嫩终究没能如其所愿,成为一个基督教化的阿拉伯国家。

尽管如此,法国文化仍长留黎巴嫩。时至今日,许多马龙派皆以能说法语为荣,并有意让“法国遗产”成为宗派身份的认同元素,作为己身与阿拉伯穆斯林的分野。此外即便经历了阿拉伯民族主义狂潮、美国所代表的英语/新教势力崛起,法语至今仍是黎巴嫩的第二语言,也是基督教圈子与上层穆斯林精英的偏好外语,采用全法语授课的学校数量依旧高过英语。

然而除却文化影响力,法国干涉黎巴嫩的黄金岁月已过。即便有民众发起求法托管的联署,参与人数实也不甚踊跃;联署门坎虽设在7.5万,但最后仅有6万多人响应,如今联署已经关闭。会有此现象,与内战后的宗派及地缘政治变化息息相关。

离地的苍白情怀

由历史脉络观之,黎巴嫩不仅曾是法国的势力范围,也曾被画在叙利亚的版图内,故1943年法国协调各方签订《国家公约》时,便在条文中明列一款:“穆斯林保证不追求黎巴嫩与叙利亚的一统”,正如其也出于安抚穆斯林,加上“马龙派基督徒保证不引入外部势力,并接受黎巴嫩的阿拉伯身份,同时放弃对黎巴嫩西方身份的主张”一文。然而就后续发展来看,各方显然都没真正遵守。

法国因有殖民十字架,故不便过于明目张胆的干涉;然而叙利亚不仅与黎巴嫩相互接壤,也无历史包袱,故终究趁1976年内战期间,以协助巴解(PLO)对抗基督民兵之名,将军队开进黎巴嫩,从此不愿撤军。2005年2月14日,总理拉菲克.哈里里(Rafic Hariri)遇刺,有部分舆论认为此乃叙利亚所为,遂令厌恶叙利亚者群情激愤,最终导致黎巴嫩爆发大规模示威,叙利亚只好被迫撤军,结束近30年的占领生涯。

然而经此发展,黎巴嫩政坛的分裂力道反更巨大。内战爆发前,宗派间的暴力冲突未必牵涉外部势力;然而15年战火纷飞下,黎巴嫩不仅引来强邻叙利亚,也意外招致伊朗介入,后者如今更以真主党为代理势力,成为黎国的什叶派靠山。黎巴嫩政坛现下共有两大政治联盟分庭抗礼,一是由什叶派与基督徒组成的“3月8日联盟”(March 8 Alliance),在外交上主张亲近伊朗与叙利亚;另一则是由逊尼派与基督徒组成的“3月14日联盟”(March 14 Alliance),其立场除了反伊朗与叙利亚外,也较为亲近美国与沙特。两派人马彼此斗争,僵局因而频繁出现。

但在上述过程中,只见新玩家先后登场,却始终不见法国的再插足空间,这或许是1946年法军完全撤退后,便注定要面对的历史宿命。比起伊朗等国真枪实弹的介入,法国如今对黎巴嫩的政治动作,充其量不过是种离地的精英式念旧,虚弱中还带点苍白。马克龙来访之所以引发国际关注,主因还是法国的新闻帝国主义力量,能支撑其政治表演能量;但综观黎巴嫩舆情,除马龙派较激动外,多数民众其实冷眼观之。

宗派僵局与治理困境,正是插在黎巴嫩心口的两柄匕首,并让其在滑向失败国家的悬崖上,持续失血。而法国此次,已难是任何人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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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俊
黎巴嫩大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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