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甫:金主“大挪移”背后,美国大选和八年前区别在哪?

来源:观察者网

2024-08-22 07:54

唐晓甫

唐晓甫作者

观察者网编辑

【文/观察者网 唐晓甫】

7月13日,随着那场针对特朗普的刺杀以失败告终,2024年选举后半程的激烈态势被彻底点燃。两党也快速做出调整。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特朗普任命万斯为其竞选搭档;民主党则换掉拜登,让哈里斯和沃尔茨搭档竞选。这一系列变化让原本似乎已经明朗的美国大选形势又变得混乱起来。

春江水暖鸭先知,早在这种混乱被普通人熟知之前,民主党和共和党在竞选资金层面也悄然发生着转变,似乎预示着2024年总统大选正在走向我们之前所未知的领域。

民主党小额捐款比例反超共和党,大资本疑给特朗普开后门

2016年8月4日,《纽约时报中文版》刊登了一篇新闻:“依靠小额捐款,特朗普缩小与希拉里资金差距”。文中提到“特朗普的竞选团队称,通过7月一次电邮和直邮相结合的活动,特朗普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筹集到了6400万美元,其中大部分是小额捐款。特朗普和共和党上月总共收到了8200万美元,仅略微落后于克林顿,最后在手的现金多达7400万美元。”

文中还引用了特朗普方面的分析称:“特朗普的竞选团队公布的数字表明,经过数月的犹豫和出师不利后,特朗普开始利用一个机会——将自己对共和党草根阶层的强大号召力同大规模数字募捐的高科技手段结合起来。”

很多研究者在复盘2016年总统大选时,也以小额捐款兴起为一个切入点进行研究。他们指出特朗普利用社交媒体,动员了很多之前投票意愿较低的草根民众,为其竞选助力和出钱,并最终击败了希拉里。这一系列事件是以前民调模型所较少考虑的。也有不少人以此为由将特朗普在2016年的竞选与民粹运动相联系起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根据著名的竞选信息公开网站Opensecrets的数据显示,2016年的总统大选,特朗普竞选资金来源中近26%为小额捐款(<200美元)。

2016年特朗普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相比之下在2016大选中,小额捐款仅占希拉里的总捐款比不到19%的比例。

2016年希拉里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同时在2016年希拉里的竞选资金中,以大公司为主的大额捐款占比近53%;相比之下特朗普仅仅14%。甚至特朗普竞选资金最大来源项是包括自筹资金在内的其他资金项。

这一场颠覆全球认知的大胜使“小额捐款+草根”成为了特朗普的专属标签,但时隔八年,情况正在发生着变化。

2020年总统大选中,民主党的左翼小将不仅表现出了惊人的线上和线下战斗力,还在捐款等方面也在开始占据一席之地。2020年大选中,拜登竞选资金虽然仍有61%来自大额捐款,但是已经有超38%的资金来自个人小额捐款。

2020年拜登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这一比例虽然低于特朗普近49%的小额捐款占比,但是小额捐款当时已经成为两党候选人第二重要的资金来源以及动员选民投票的一种手段。

2020年特朗普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但是这仅仅是开始,截至北京时间8月9日下午,根据Openscrects援引联邦选举委员会7月29日发布的数据显示,特朗普的大额捐款占比已经超过68%,小额捐款占比仅略多于31%。

2024年特朗普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而经历过候选人更换风波的民主党,其小额捐款占比则将近40%,比例显著高于共和党。

2024年民主党竞选资金来源Opensecrets

虽然哈里斯的筹款额度依旧远多于特朗普,且整个选举周期两党小额捐款比例也不可能定格于此,但是从资金占比的角度,此次民主党背后的大金主出资占比下降,小额捐款占比上升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这一趋势也被美国亲民主党主流媒体所观察到,《纽约时报》7月9日发布了一篇题为“随着富裕支持者的撤退,拜登大力呼吁小额捐赠者捐款”(“As Rich Backers Retreat, Biden Trumpets Small Donors”)的文章。文中援引了对“小额捐赠者在加剧政治两极分化方面的作用”方面颇有研究的纽约大学法学教授理查德·皮尔德斯(Richard H. Pildes)的一封电子邮件。

他说:“高曝光度、高冲击力的时刻会当即引发小额捐赠数量的激增,对于包括小额捐赠者在内的捐赠者而言,愤怒、怨恨和愤慨都是政治上的强大动力。”他还说,“我们也有可能看到民主党的基层与更‘精英’的大额捐赠者之间的冲突,前者希望拜登继续留任,后者希望有其他选择。”

虽然这篇文章成文于民主党内激烈争论是否应该换掉拜登时期,但是值得关注的是,在整个换掉拜登的民主党党内斗争中,包括桑德斯、AOC在内的民主党左翼激进派,一直保持着亲拜登,反对换掉拜登的态度;相反,包括佩洛西、民主党部分金主在内的建制派党团则是迫使拜登下台的主力。这场换人风波鲜明地展示了激进派与更传统的建制派在关键问题上的不同。

从宏观角度看,小额捐款爆发与底层民众对政治参与意愿增加以及对两党建制派主导美国政治的状态不满有高度相关性,这表现了在美国国内矛盾爆发的背景下,基层人民极强的改变国内政治现状的诉求。

民主党小额捐款数量的爆发还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自2016年以来不断被锻炼、被特朗普刺激、受到基层支持的民主党激进派,可能会越来越有意愿和能力展示自己与建制派及其背后金主的不同,甚至试图彻底夺取民主党议题设置的主导权。

相对的,共和党方面也在发生着显著变化:虽然近年来,特朗普一直遭到民主党方面的政治追杀,但是华尔街和硅谷或者至少其中的部分精英对于特朗普似乎已经不再那么敌视。

在这方面,今年来第一个引人注目的信号是Truth Social在3月底的借壳上市事件。这一事件的发生正值特朗普被一系列法院判决剿杀的时期,其中罚款最重的一起案件是一桩需要支付4.54亿美元的罚款的民事欺诈案件。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自创社交媒体平台“Truth Social”视觉中国

当时外界一度猜测,特朗普可能会由于包括这一起案件在内的一系列罚款,出现资金不足、破产等情况,甚至可能最终被迫退出大选。然而,突然通过上市申请的Truth Social解了燃眉之急。

上市后,这家特朗普持有约60%股份的上市公司市值一度被推高到80亿美元。在部分金融圈人士的默许下,在该借壳上市项目推进被阻近一年多后,Truth Social恰好在特朗普最缺钱的时候获得了上市批准。

同时由于早前的法律判决中,一名法官裁定特朗普只需支付1.75亿美元就可以在上诉期间暂停4.54亿美元的民事欺诈判决。这使得特朗普有充足的金融手段获得相应资金,度过他早前最难的时刻。

之后在6月,《纽约时报》爆出,在包括万斯等人的牵线搭桥下,3月特朗普在旧金山出席了一场主要面向硅谷等富豪的筹款活动。此次筹款活动估计筹款金额超过1200万美元,超过了最初约500万美元的目标。宴会约有25人将出席晚宴,之后另有一场约50人参加的规模更大的招待会。

《纽约时报》的报道认为,这表明硅谷的一些企业家在新冠疫情和对社会正义运动的抵制后转向右翼。

这一显著的转向,在特朗普遇刺、马斯克正式宣布支持特朗普后进入了舆论场的中心。虽然我们需要关注马斯克孩子变性一事对于马斯克转投特朗普一方的推进作用,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斯克长期以来与特朗普的互动以及大资本对于民主党左翼激进运动,包括加税、限制大企业扩张等政策的警惕更是我们所应该关注的对象。

变局中部分金主与民主党深刻分裂

回顾历史,根据选举情况不同,美国很多金主在选举中转换支持对象的速度极快。

在2012年的总统大选中,奥巴马的主要“金主”来自西海岸的IT巨头以及美国的著名院校,如加州大学、哈佛大学、微软和谷歌公司。在罗姆尼的捐赠者名单上,则多是金融巨子,如高盛公司、美洲银行、摩根斯坦利公司等。

2016年选前的一项调查显示,不仅IT巨头、知识精英多数选择了希拉里,华尔街的金融巨鳄也选择了希拉里,这场选举也成为近年来,华尔街、硅谷都支持民主党的印象的由来。在那个选举周期中,前纽约州参议员希拉里·克林顿及其同盟团体从证券和投资行业筹集了8800万美元,而特朗普仅获得了2080万美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华尔街抛弃了共和党。

事实上,从2010开始到2018年中期选举之前,证券、金融、保险和房地产行业(FIRE经济)给共和党方面的捐款都显著多于民主党。只不过由于特朗普和MAGA成为了共和党的主流,很多FIRE经济的金主们选择了民主党。

华尔街捐款折线图Center for Responsive Politics

在2016-2020年选举周期,特朗普的一直试图在减税、减少监管等方面采取极大利好富人的策略,复刻里根模式,但是随着疫情发酵,以及精英阶层的反对,特朗普依旧没有获得大资本青睐。在2020年大选中,支持拜登竞选的FIRE部门的捐款达到了2.5亿美元。

2020年总统大选各行业对民主党政治捐款Opensecrets

而与之相对的是,特朗普仅获得1.03亿美元的FIRE经济部门的捐款。

2020年总统大选各行业对共和党政治捐款Opensecrets

但是由于拜登政府在压制通胀等方面的拙劣表现,以及在涉及特朗普法律问题上的进退失据,特朗普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政治追杀后,反而成为团结和改造共和党的唯一人选。

同时,此前广为人知的民主党与硅谷、华尔街的亲密关系,也随着民主党内激进派夺权趋势明显而出现了裂痕。

在2016年民主党候选人选举中,民主党中央通过超级委员会以及和桑德斯的利益交换,使得激进派桑德斯和平退出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争,选择支持希拉里。这里必须指出的是,民主党激进派不仅包含政治上的LGBT党团群体,还包括以桑德斯为首的民主社会主义党团。

在2020年大选中,民主党左翼激进派的坚决斗争,尤其是包括“黑命贵”、工会等政治团体的激烈斗争,为拜登的胜选作出了巨大贡献。而2021年1月6日国会山事件更是对于民主党包括佩洛西等建制派造成的精神冲击。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使得在2020-2024选举周期,民主党激进派与民主党建制派达成了某种妥协,激进派开始主导民主党的很多议程。

事实上,在2020年后,不仅特朗普派逐步完成了夺权共和党的进程,民主党方面以国会四小将为代表的激进派的态度也成为民主党人是否能在党内突围并且在两党选战中胜选的关键。

以桑德斯为首的民主党激进派提出了包括对华尔街在内的富人加税、支持工会、扩大社会保障、限制大企业扩张等一系列侧重左翼政治诉求的议题。在选举中,深耕相关议题的桑德斯以及其政策追随者取得了卓有成效的进展。

左翼激进派不仅将民主党最重要的工会票仓纳入麾下,也在包括2022年中期选举中展现出杰出的组织动员力,阻止了共和党控制两院。这一变化使媒体依据以往模型做出的“红潮”预测在2022年出现了严重偏差。

这里就必须要提到一个民主党左翼激进派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动员了更多年轻人。

传统上,欧美年纪大的选民投票比例相比于年轻人更高,这一点在美国尤为突出。例如,2016年总统大选,18至29岁的美国人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参加了投票,与总体投票率相比差距超过15个百分点。

但由于美国内部矛盾呈现爆发趋势,2018年、2020年和2022年的选举成为美国几十年来投票率最高的三次选举,这使得很多传统模型难以反映快速变化的美国情况。

皮尤统计显示,约有三分之二(66%)的符合投票资格的人口参加了2020年总统选举,这是自1900年以来全国选举中投票率最高的一次。2018年选举(投票率为49%)是1914年以来中期选举中投票率最高的一次。即使2022年选举的投票率略低,为46%,也超过了1970年以来所有中期选举的投票率。这些投票率提高的背后是年轻人投票率提高。

各国投票率和青年投票率纽约时报

Tufts' CIRCLE的统计数据显示,在2022年的中期选举中,30岁以下的年轻人中有31%参加了投票。这是过去50年中期选举周期中青年投票率第三高,只比1982年低不到一个百分点,比2018年的历史最高青年投票率低4.5个百分点。而在2020年的大选中,50%的18-29岁年轻人参加了投票,比2016年(39%)高出11个百分点,这可能是自投票年龄降至18岁以来,年轻人投票率最高的一次。

这种变化不仅促使更多的年轻政治新人成为国会议员,也使得民主党获得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根据NBC在2020年大选期间出口的调查显示,65%的18至24岁人群投票给了拜登——比其他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要多11%以上,而这些人很可能在今年继续投民主党。坏消息是,由于年轻人正在成为民主党激进派的票仓,激进派甚至部分民粹派可能成为民主党议题的主导者。

激进派夺权在沃尔兹取代夏皮罗成为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一事表现非常明显。在此次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的选择中,包括桑德斯、全美汽车工会、教师工会等多个有组织、有行动力的民主党重要政治团体明确发言表示反对宾州州长夏皮罗成为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这一系列表态最终使得哈里斯在推迟公布副总统候选人人选之后选择了沃尔茨成为其搭档。

宾州州长夏皮罗退选公告中表示哈里斯在选择搭档期间与之长期沟通X平台

明尼苏达州州长沃尔茨,在近年明显倒向了民主党激进派。他不仅在导致特朗普2020年败选的“黑命贵”运动中担任骚乱爆发的发源地明尼苏达州的州长,还在过去十年中,先于美国全国推进了娱乐大麻合法化、医疗系统改革等民主党左翼改革。

此外他在包括反堕胎等关键问题上表现突出,也是近几年少有的推动增加企业、高收入者和中产阶级的税收,并且减免大学学费的州长之一,带有鲜明的民主党左翼激进派色彩。

可以说,拥有小额捐款和民主党最强动员力的民主党激进派在2020-2024周期中行事愈加独立,其成员职务已经不仅局限于州长、议员,而在逐步向全国性的部长级人选乃至正副总统候选人方向发展。

民主党建制派也深知以桑德斯为代表的民主党激进派的影响。在2016年换下桑德斯后,2020年,民主党中央也最终没有任命对胜选立下汗马功劳的桑德斯为劳工部长。但是经过一段时间斗争后,迫于压力,在2023年3月,受到桑德斯支持的华裔劳工部副部长苏维思(Julie Su)最终成为了拜登政府的新任劳工部长。

随着2024年大选的推进,以左翼激进派阻挠夏皮罗、力推沃尔兹上位事件为标志,民主党激进派可能会加大在对富人加税、提高社会福利、支持工会、限制企业扩张等左翼议题的投资力度。而这也得到了哈里斯经济政策的印证。

在8月16日的竞选集会上,哈里斯宣布其极其激进的大政府经济方针,包括授权联邦贸易委员会对“过度涨价”的杂货店处以巨额罚款以禁止商品价格欺诈、为数百万美国人免除医疗债务、为处方药设置费用上限(类似于拜登的药品集采政策)、向新生儿父母提供为期一年的6000美元税收抵免等。其团队还在当地时间8月19日表示,哈里斯将推动28%的企业税率。这不仅可能会导致大公司利益受损,还可能导致美国财政赤字扩大至少1.7万亿美元,对美元和美债信誉造成挑战。

对于上述经济政策,亲民主党的《华盛顿邮报》直截了当地将其称为“激进民粹主义经济议程”。

种种迹象表明,随着激进派对议程主导能力增强,民主党最终选择在选举中背刺支持他们的大金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也加大了今年大选民主、共和两党出现民粹潮流碰撞的可能性。

总结

随着大选进入白热化,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观测到民主党激进派政策逐渐占据民主党议题中心,以及其对民主党与硅谷、华尔街的资本关系的负面影响。

特朗普频频向加密货币资金示好反映了民主党与传统上更亲民主党的加密货币资本关系正在产生深刻裂痕。2016年就曾担任过特朗普顾问的硅谷投资者彼得·蒂尔(Peter Thiel)将万斯推上了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宝座,更反映了硅谷部分大佬对于特朗普治下的共和党态度的转变。

对于华尔街来说,现在面临一个两难局面,两党中都有一部分人很不待见华尔街大资本:不仅民主党在推进加税等左翼政策,共和党副总统万斯还正在直言不讳地支持关税、政府干预经济和美元贬值这些与多华尔街人士意见相左的政策。同时,民主党和万斯都主张对并购进行更严格的审查。

更加混乱的局势,叠加着美国的衰退预期、阶级矛盾和日渐增高的投票率,意味着根据特朗普崛起而调整的美国国内政治分析框架可能会再次遇到2016年一样的挑战,但是也是我们观察美国大选变化的又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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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晓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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