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源:波音衰败的根源是只为股票期权服务

来源:观察者网

2019-12-09 08:05

王孟源

王孟源作者

哈佛大学物理学博士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孟源】

几个月前,我在《737Max必须重新认证》和其续文里,对波音737Max的设计失误和主管群的决策逻辑做了详细地分析。重点结论之一,是波音整体企业文化已经完全腐朽,安全、效率和声誉被抛之脑后,一切决策以短期利润为优先,上下交相贼,所以在过去20年,波音有了一连串的丑闻,737Max只不过是最新、最大的一个。

但是波音在20世纪,曾经是美国制造业皇冠上的明珠,以优异的工程设计、生产和管理品质著称。要改革恶劣的企业文化固然旷日废时,极为艰巨,一个极端优秀的大型组织要彻底腐化,也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在无意中发生的。我想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波音企业文化的转折历史。

我以前一再提过,美国财阀是在1970年代初,开始对社会主义做出全面的反扑,反击的层面包括学术、舆论、社会、法制、政治和经济。在企业组织本身,也有了根本性的文化改变:从70年代以前认为公司是社会整体的一部分,对员工、社区和国家都有责任,在80年代迅速转变为一切为股权服务,利润至上、贪婪是美德。这个新的经营哲学受到高层经理的普遍拥戴,因为它特别方便他们集中权力并图利自身,结果是过去40年来大部分美国企业的总裁薪资相对于基层的比例,提升了大约两个数量级。

如果行业是制造技术层次较低的消费者商品,这个转变尤其容易,最有名的例子是GM(通用汽车),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1989年的记录片《Roger & Me》。高阶制造业的基层则是数以万计教育程度很高的工程师,要架空他们在企业里的集体专业权威,就困难多了,最早成功的是GE(通用电气)的杰克•韦尔奇(Jack Welch,曾任GE公司董事长和CEO)。

杰克•韦尔奇

杰克•韦尔奇自己是化工博士出身,但是他成功的秘诀在于高压统治,一切以市场份额和利润高低为价值标准。这样的策略,在初期可以有真正的效率改进,但是不久就会撞上市场容纳量和企业合理成本的客观极限,继续压迫员工,反而会有牺牲品质信誉来揠苗助长的恶果。不过杰克•韦尔奇运气很好,1981年上任,整个80年代他引领风潮,到了90年代低垂的果实都摘光了,刚好冷战结束,美国在国际上获得极大的胜利者红利,GE的基建生意也随之水涨船高,营业额仍然持续上升。

但是制造业先天利润有限,杰克•韦尔奇为了维持利润的无限增长,实际上依靠的是GE Capital这个影子银行。他在2001年退休时,还没有人明白其究竟,舆论界赋予他响亮的经营大师声名,正如同艾伦•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曾任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被称为货币管理大师一样。一直到2008年美国金融泡沫破裂,GE Capital(影子银行)的烂账才部分被公开,原来它玩的是典型的会计游戏,早年先报获利,但实际有好几倍的亏空深埋在账簿里。至今十几年,后续的经营团队不断设法认赔报销,结果仍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新爆出百亿美元级别的负债,过去这一年更有人揭发GE的退休基金有300亿美元的空缺,以致GE的股价基本回到了30年前的水平。

GE和波音在90年代的股价涨跌对比,蓝色曲线是GE,橙色是波音

但是在1990年代中期,GE是所有美国大型企业的榜样,波音的董事会和管理阶层也跃跃欲试,想要照搬GE那一套压迫员工、不择手段来削减成本并提高销售额的办法,其中最积极的杰克•韦尔奇信徒,是菲力普•康迪特(Philip Condit,曾任波音公司董事长兼CEO)。

如同杰克•韦尔奇,菲力普•康迪特也是工程师出身,但是他原本只有硕士学位,所以在波音公司做到中级经理之后,又到麻省理工大学去拿了一个MBA学位。其后他在工程、营销两方面都吃得开,建立了极为完整的企业资历,步步爬升,1992年接任总经理兼董事,1996年升任总裁,1997年出任董事长。

这时他已经在波音玩商学院那一套有五年了,但是手下的4万名工程师们仍然不合作,老是把“安全第一”挂在嘴上,抵制他要削减成本、赶工出货的努力。他深感大企业的封闭性文化积重难返,决定要大破大立,只能引入外援,于是主导了与麦道公司合并一案。

对普通的观察者来说,波音的技术强、声誉好、生意稳定,买下麦道这个不成功的对手,纯属典型的弱肉强食,在商业上主要是消弭竞争、强化自身在市场的长期地位,是很常见的操作。但是注意细节的人,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因为名义上是波音购并麦道,实际上所有的重要主管,除了菲力普•康迪特本人之外,都来自后者,连商标都换成麦道的。

麦道的文化,就是营销至上;波音人说“安全第一”,麦道人的口头禅却是“对支付能力富有激情(A passion for affordability)”。麦道的原总裁哈里•斯通塞弗(Harry Stonecipher)接任波音的总经理,全力帮助菲力普•康迪特扭转波音的企业文化;他如此评论波音工程师:“我没让他们下地狱,我只是说实话,他们认为这就是地狱(I don’t give ’em hell; I just tell the truth and they think it’s hell)”。

但是只要波音的总部仍然设在西雅图,担心安全性的工程人员总是有办法把问题向上反映到决策阶层,那么主管既然无法在事后否认知情,为了避免法律责任,自然就没有利润最大化的自由。

于是经过四年的讨论,菲力普•康迪特和哈里•斯通塞弗在2001年下定决心,把企业总部搬到芝加哥。如此一来,工程团队和企业管理阶层之间有了实实在在1500英里的鸿沟,有关制造飞机的实际议题,终于可以被局限在西雅图,不再对企业决策造成困扰。事后一名波音工程师描述对上沟通的过程:“打电话给1500英里外的经理,你知道他想要拿走你的退休金(calling a manager 1,500 miles away who you know has a reputation for wanting to take your pension away)”。

到了2004年,波音的首席财务官麦克尔•西尔斯(Michael Sears)在国防部采购新加油机一案中,贿赂空军职员的丑闻爆发,连累了菲力普•康迪特也引咎辞职,由哈里•斯通塞弗接任总裁兼董事长,他随即宣称,“当人们说我改变了波音公司的文化,那就是我的意图,让它像一个企业一样运作,而不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公司(When people say I changed the culture of Boeing, that was the intent, so that it’s run like a business rather than a great engineering firm)”。话说回来,麦克尔•西尔斯原本是麦道的首席财务官,所以热衷于不入流的行贿花样,其实正确的办法是收买国会议员来对国防部施压,不但完全合法,而且更有效得多。在2011年国防部重新招标的过程中,波音就学乖了,成功地逆转获胜。

哈里•斯通塞弗任命的新机型总监,不再是工程师出身,而是清一色的MBA。虽然在2005年,他就因为和手下女性员工发生婚外情而被迫辞职,但是继任的吉姆•麦克纳尼(James McNerney)来自GE,正是杰克•韦尔奇当年的得意副手之一,自然萧规曹随,继续弱化工程部门的话语权。

吉姆•麦克纳尼在2015年退休,由丹尼斯•米伦伯格(Dennis Muilenburg)接任。丹尼斯•米伦伯格虽然有工程背景,却是因为全心全意支持菲力普•康迪特改革而被特别选拔出来的年轻管理人才,所以也继续依赖新来的MBA和麦道主管来管理老波音人。根据吹哨人(指发现所在企业或组织存在重大问题,严重威胁公众利益时,不惜面临巨大危险勇于揭露的人)约翰•巴内特(John Barnett)的意见,波音在南卡负责制造787的工厂会成为安全方面的大灾难,就始于派任原本任职在麦道圣路易厂的经理来掌管,假造安全记录随即成为日常。

在2016年,波音因为787以及737 Max的热销,再加上亚洲民航业被预期会长期高度成长,股价暴涨了一倍多,即使在这两种热门机型都一再爆出丑闻之后,仍然居高不下。菲力普•康迪特、哈里•斯通塞弗、吉姆•麦克纳尼和丹尼斯•米伦伯格的年薪在3000万美金左右,但是真正的主要收入在于股票期权,所以他们早已都是亿万富翁了。不过当一个制度鼓励并大幅奖赏这样的行为模式,我们必须反思它是否有资格自称为历史的终结。

因为787以及737 Max的热销,波音股价暴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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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柳叶刀
波音 管理层 MBA 赶工出货 忽视安全 利润至上 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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