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科技战拉锯多年，如今随着中国科技的稳步发展、不断突破，从年初的Deepseek时刻到年尾的宇树机器人献舞演唱会无不表明，事关国家发展大计的激烈战况已进入最后一百米。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台湾的位置在哪？是要继续跟随美国，还是拥抱新机遇？

本期《两岸圆桌派》特别邀请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特邀研究员、通讯领域专家汪涛和台湾资深媒体人、财经评论员陈凤馨，跟大家一起复盘中美贸易战的每个阶段，眺望未来中国科技的发展前景。

翟翾：近期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发布了《2025年关键技术跟踪报告》。报告指出，中国在人工智能、先进材料和制造技术、能源和环境、生物技术等领域，都保持了非常明显的领先优势。回顾这一年，从年初Deepseek震撼到年底的芯片之战，两位老师如何给今年的中美科技战做个总结？从技术封锁、供应链重组到标准体系竞争，中美科技战已经进入哪个阶段？

汪涛：最近正好赶上了“十五五”规划，也就是第十五个五年规划，我简单给它总结一下叫“6643”。第一个“6”就是“6个重点攻关的方向”，包括集成电路、工业母机、高端仪器、基础软件、先进材料、生物制造。这六个领域里还存在一些弱项，有被卡脖子的风险。

第二个“6”是“6个新经济增长点”，包括量子科技、氢能与核聚变能、脑机接口、具身智能和第六代移动通信（6G）。

那么，“4”是“4个新兴产业”，就是刚才提到的新能源，还有新材料、航空航天和低空经济，这是要扩展的新方向。另外“3”就是“中国建设的3个方向”，分别是数据基础设施，人工智能加行动（就把人工智能要应用到各个领域中），以及网络安全的保障。

新的“十五五”规划，就是以上这些重点。我个人的看法是，对于大陆而言，不一定要太过关注现在我们要开发哪个重点。因为中国科技研发的力量非常富裕，所以可能会在所有的领域和方向上都进行开拓，寻找市场合作的机会。我们有14亿人口，量是非常庞大的，不仅仅要着眼于现有的市场，也要考虑到未来。

像西部开发，这都是百年计划，我们已经在50多年的时间里，连续不断地建设三北防护林体系。虽然在很多政府报告里面没有提及，但我们一直在做。所以“十五五”规划涉及到的领域是非常广的，未来大家也会看到大陆在科技上的创新，尤其原创性上还会有很多突破。

陈凤馨：如果我们纯粹聚焦在中美之间，现在特朗普是希望能够跟中国大陆寻求合作的，以合作竞争为主，不做敌对竞争。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发展方向，但中美之间的科技战绝对不会就此停止，科技战绝对还是重中之重。

10月底的时候，我有个台湾朋友刚从上海回来，他在上海投资半导体产业，以前在高科技公司工作，然后自己出来创业。当时他的创业公司已经到了要跟上市公司合并的关卡。因为他自己就在做半导体，所以跟我很详细地谈了谈他在大陆半导体业观察到的一个现象。

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过有任何一个政府会像大陆那样，会那么细腻地把控半导体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比如日本擅长的光刻胶，它的量真的很小，小到大陆不见得愿意去做。可是当大陆眼看随时有可能因为地缘政治的敌对关系而被日本卡脖子时，它就要寻求突破，非常有计划地将供应链当中大陆自己产量占比偏低的每一个小环节都做了安排，比如投资或到海外并购。

后来11月7日高市早苗发表错误言论，中日紧张态势还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此前大陆在光刻胶上所做的努力就有了成效，现在不用担心被日本卡脖子，我认为大陆还会这样持续地做下去。

另外大陆明年一定会在人工智能怎么落地应用这个领域上下功夫，因为全产业链是它极大的优势，所以只要算法和芯片都跟得上，那能源是优先的，拼能源，中国大陆超过美国。再考虑到广阔的应用市场和完整的供应链，我觉得在人工智能应用的部分，中国大陆会快速发展。

澳大利亚战略研究所每年都会发布《关键技术跟踪报告》，它的研究方法是着眼于论文，把全世界最重量级的科学期刊上登的、具有一定品质的论文筛出来，统计这些论文中引用次数最高的前几名，然后看看它们来自哪一个国家和地区。所以不是谁发的论文多谁就领先，还必须要有极高的引用比例才能被算作一个分数。

用这种方式计算后，澳大利亚战略研究所发现中国大陆现在已经在70多个关键领域中取得了60多个领域的领先，超过美国幅度非常大。我过去在看到这一类研究时，请教过一些企业界人士，他们说现在唯一的关键就是论文转换为商业运用的能力。如果论文很棒，但没有办法转换为商业运用的话，那等于做了上半场，没做下半场。

马斯克在社交平台转发了王力宏和宇树机器人跳舞的视频，并评价“印象深刻”

最近中国大陆的发展，不管是寒武纪或是摩尔线程，还是跟王力宏一起跳舞的这些机器人的制造商宇树科技，我把它们的成功都归纳为两个重要的点。第一，你去回溯他们的创业过程，就会发现他们的第一桶金并不来自政府，而是市场上的天使投资，还有创业投资。这些是早年在科技圈已经取得成功的一批人所成立的创投基金或私募基金，他们就是科技人出身，然后再去挑选科技人，这是很重要的。

2019年我曾经特别请教过台湾半导体界的一位前辈，他已经七十几岁，很早就退休了，但他跟大陆的半导体业界往来非常密切，常常被请去开会，讨论半导体发展。他当时跟我讲，他觉得大陆的半导体如果要发展，就必须要改变做选择的人。人是很重要的，如果用政治眼光去选择公司，常常会选错，但如果是专业人士去选专业人，成功的几率就会非常非常高。

前一阵子英国的《金融时报》有一篇专栏文章，作者是研究中国大陆科技发展的，他在文章中提到中国大陆的政策已经变了，过去是政府选择赢家，现在是市场选择赢家。市场只要选出来，政府就参与进去，然后通过制定政策对你进行扶持，帮你发扬光大。现行的这一套运作方式，取得的成绩非常好。

当商业运作是科技人挑选科技人，第一桶金不是来自于政治，而是来自于科技人的眼光的时候，成功的几率就会提高，论文研究转换成为商业运作变得更加顺畅，而政府在这里扮演的是持续协助和壮大的角色。所以我认为，让科技人选科技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改变。

第二个点就是这一批科技人都非常年轻，大量的80后，像王星星或者梁文锋，还有寒武纪的陈天石，他们都才40岁，你可以想象他们还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引领科技界的发展。而且他们今天已经成功了，就算未来把公司交出去，他们已经赚到大量的资金，可以成为下一个投资科技产业的资金来源。这种科技圈滚动式的成长，我现在在中国大陆这些40多岁的人的身上看得特别多。

一个是科技人选科技人，一个是科技人都是年轻人，这两件事情让我印象极为深刻，它的影响会是非常长远的。

翟翾：现在中国在电动汽车、新能源领域，可以说是“断崖式领先”，并向人工智能、量子科技和生物制造等高层次和全方位领域进军。以中国这样的发展速度和战略方向，是不是意味着美国使用技术封锁手段限制中国发展的战略已经失效了？以英伟达H200芯片的命运为例，接下来美国对华科技战略是否会进行调整？

汪涛：中美科技战应该说是到了最后阶段，最后一公里，甚至是最后100米了。过去很多西方国家和地区对中国有一个非常大的误解，以为中国政府对整个决策环境介入太深。包括很多大陆自己的经济学家也不理解我们的做法是什么样的，以为就是由政府来规划，政府来指定采用什么样的方案。

在一些细节管理上可能会存在这样现象，但从整个中国大陆的发展过程来看，它采用的方法其实是一种无选择法。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中国在很多技术方向上的选择都这么准？为什么每一个都选对了？我说你搞错了，中国几乎就没怎么做过选择，但凡存在的技术全都有人去做。比如我们谈到新能源，日本的选择是氢能源和混动的方案，美国的马斯克就坚决反对氢能源，他只选纯电动，用的电池是三元锂电池，而且在三元锂电池里面只选择镍钴铝的方案，外形还得是柱状。

在大陆几乎所有的方案都有人试过，甚至空气能、超级电容。氢能源也有人在做，甚至把氢能转成各种各样的方案，还有各种各样的混动。纯电动电池也是各种各样，磷酸铁锂、三元锂都有人在做。这就是刚才说的是要让市场去选择。

很多外国人对我们的政治制度是误解的，觉得我们是在搞计划经济。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是反过来的，全世界只有中国大陆在科技上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不是说说就算了，一定要有硬实力。因为所有的技术我们都有人做，才能去充分竞争。如果你事先已经选择完了，那就只剩下特定的方向，不可能竞争的。

以第四代核反应堆为例，国际上经过各种比较以后，现存6种技术方案。这些技术方案，美国选了3种，欧洲选了3种，日本选了1种。但是你知道大陆是怎么做的吗？6种方案全都有人在做，而且已经有3种方案进入试验，甚至有一些已经进入了商用阶段。所以我们的经济规律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很多人难以理解。

产业链越全，相互之间进行交合就越容易。现在很多创新都是跨专业、跨领域的，是一种融合式的创新。中国大陆在这一方面非常强，特朗普发起中美科技战，他的顾问班子以及做决策的那些人对此是不了解的。事实上很多美国科技界的人，他们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只是他们说的话没有人听。比尔·盖茨和黄仁勋早就提醒过，美国这么搞下去的话，会让大陆把所有产业链全都干光的。

但是很多美国的决策者都是纯粹的政客，他完全不了解这些专业里面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那些给美国政府提供咨询的经济学家、学者，他们也不了解，而且脑子很抽象，说中国都是政治介入。这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第四代工业革命已经越来越复杂，技术方向越来越多，唯有中国大陆有资格在第四代工业革命的时期做市场经济，

美国人现在连PPT都不敢画，画一个PPT只是吹一个牛而已，但是他们吹的这些牛却能被大陆学者做出来。“十五五”规划这个阶段确实非常重要，我们原来只是追赶、跟随、模仿，那么现在基本上把追赶、跟随，模仿的部分全干完了，后面要怎么做？只能自己去创新！现在和过去的思想理念确实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化，对于如何去进行原创，如何进行判断，既要有政府的引导，也要有更多的企业和投资界自己做出选择。

陈凤馨：我觉得现在美国的政策就是在摇摆当中，之前他们是斩钉截铁要打包围战，因为觉得美国科技领先，只要采取包围、围堵的做法，尤其是美国还可以运用政治力量把欧洲、日本、韩国、台湾，甚至全世界都拉进来一起围堵中国大陆。

从今年开始，美国发现中国大陆在很多环节中都取得了突破，没有办法对它进行阻挡。其实从杀不死华为开始，美国科技圈里就出现了大量的声音说你杀不死中国科技界就只会让中国科技界更强大。更多美国人会认为与其去围堵中国大陆，还不如去抢占中国大陆的市场，让中国大陆产生依赖，那它就不需要在这个领域中谋求发展，美国自然就能维持住自己的领先地位。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英伟达的黄仁勋和特斯拉的马斯克，还有白宫中具有AI沙皇之称的萨克斯。

我认为这两方的争辩到今天为止都还没有定论，它凸显了一个事实，美国的政策总是在反复，永远在激进和温和中间来回摆荡。这就让人没办法下定决心，到底是应该要在中国大陆布局还是干脆离开这个市场？

企业是无法布局的，因为这少说也要10年起步，有的甚至要20年起步。美国总统4年一换，政策也跟着改来改去，就算是同一个总统，也可能今年一个政策，明年又一个政策，企业要怎样去推进自身的有序发展？可是你不用担心中国大陆的政策会反反复复，它的政策延续性是非常高的，而且在设定目标的时候，第一步通常会很保守，也不会轻易改动，企业就比较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如何做决策。

中国大陆在政策上的延续性跟美国和欧洲在政策上的不延续性刚好形成强烈对比。我觉得美国现在是有点进退维谷，因为它不管做什么事情，中国大陆科技自立自强的政策是已经确定的。坦白说，如果不是由美国开启中美科技战，那么中国大陆的半导体产业的发展速度可能都不见得会这么快。

比如说寒武纪，它其实在2016年就成立了，并不是在Chatgpt大火之后才要跟着做AI芯片，而是它早就已经看到通用型人工智能发展的可能性。陈天石的论文非常精彩，还拿到了论文奖，接着他们就转而投资去做AI芯片。可是他们如果就这样默默地做下去，大家可能不会特别注意到寒武纪，又或者像摩尔线程，尽管他们拥有一定的技术能力，毕竟身前站着的是英伟达。

如果中美之间的科技战没有打响，我认为摩尔线程要取得市场的认同让大家愿意试用国产芯片的几率会比较小，企业的成长会是那种小碎步式的，没办法有那种大幅度的跃迁。所以寒武纪也好，摩尔线程也好，我觉得它们的成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拜美国政府所赐。这完全证实了尼采的那句话：“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

翟翾：反观台湾在这场中美科技战中处于什么位置？有人说不怕，反正我们有台积电，可台积电真的能让台湾继续保持优势吗？

陈凤馨：我跑新闻的时间非常长，在大学就到台湾非常知名的财经杂志实习，跟着记者们出去跑新闻。40多年前我就到过科学园区，那时候真的是一片荒凉，还没有台积电。一些海外的学者或者在海外工作有成的人因为觉得台湾有机会了，想把未来的20年赌在台湾，于是便一批批地回来。

其实当时也有很多人质疑说那一套政策到底能不能成功，可是在那个年代中，台湾确实下了无比的决心，投资在电子业乃至后来的半导体。我对半导体的印象尤其深刻，前“行政院副院长”徐立德跟我讲过，他那时候带着张忠谋去见李国鼎，因为是他们几个主要的幕后推手把张忠谋挖回来的；当时李国鼎跟张忠谋说了一句话，他说半导体我不懂，你才懂，我不知道你说的会不会成功，但是你说要做，我就支持你做。

台湾李国鼎科技发展基金会举行第一届李国鼎奖颁奖典礼，由台积电的创办人张忠谋获奖 海峡导报

李国鼎真的不懂半导体吗？他是学物理的不是学经济的。尽管李国鼎是台湾财经界很重要的推手，但他是物理专业出身，可是他很谦虚地跟张忠谋说，我不懂半导体，你才懂，你决定了我们就跟着你做。花了40年时间，我们才成就了一家台积电。当然台湾投资了很多家半导体公司，每一家选择的路径不一样，最后台积电取得了成功，可是那是整个台湾花了40年时间，聚积了所有力量支撑出来的。当然台积电有它争气的地方，不断地扶持台湾在半导体的相关供应链。

现在从台积电涉及的供应链来看的话，它在台湾地区的产值中占比大幅度提升。我们都很清楚知道特朗普要台积电，他要台积电成为美积电。台积电的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它要被搬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第一，台湾如果只有台积电，那就没有办法让高科技的发展有扩散效应，就会永远是k型发展，高科技飞上天，然后其他非高科技的就趴在地，这是第一个很大的问题。

第二，万一台积电真的被美国搬迁走了，那台湾还剩下什么？

第三，在台积电之后，台湾没有其他产业能成为台湾重要的经济来源。大家想到台湾会想到其他产业吗？没有，我们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产业能比得上台积电。

所以我其实替台湾感到焦急，一方面，我会为台积电取得的成绩感到开心，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拿40年前所奠基的台积电作为自己唯一的后盾，那我很想问我们是不是败家子啊？就只是拿40年前的东西来自豪？我们有给40年后的台湾留下任何可以自豪的东西吗？

汪涛：按照现在的说法，叫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变化就在眼前，就像“十五五”规划，在未来五年内，世界会发生非常重大的改变。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引进外资，优先引进的就是台资、港资和澳资。可以说中国大陆对香港、澳门和台湾在非常长的时间里，甚至直到今天都非常宠爱；对台湾应该说不只是宠爱，而是溺爱，一直延续到今天，很多台湾人可能都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四五十年过去了，今天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改变，中国大陆已经在科技、经济、军事等所有方面都迅速走到了世界的最前列。全人类都面临着一个新的选择，并不仅仅是台湾地区。全世界很多学者都在讨论格雷厄姆·艾利森提出的“修昔底德陷阱”（注：2012年格雷厄姆·艾利森创造了这一说法，指出作为霸主的美国和正在崛起的中国必将面临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性冲突）。我们现在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因为这个世界正面临着这样一个变局。我们并不希望中美之间是最后一定要打一仗的关系。

我们也没有必要这样去做。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我们希望以和为贵，大家一起做生意，在和平的环境里面获得成长。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未来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应该共同建设一个怎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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