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土耳其政变后,中土关系怎么变化?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7-23 09:19

王正

王正作者

世新大学助理教授

土耳其于7月15日突发的军事政变,令世界舆论瞠目哗然。然而在军方封锁首都安卡拉几个小时内,剧情却急转直下,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 Erdogan)在半夜时竟然只是通过手机视讯发表演讲,便成功号召支持群众上街反抗政变,一度被攻陷的媒体又被赤手空拳的群众和政府军给夺回,没多久隔天上午电视已经开始播放许多士兵缴械投降的画面,随之土耳其总理耶尔德勒姆(Bina Le Yildirim)宣布,此次军事政变已经完全挫败。

此后,舆论开始聚焦在政变究竟是由谁主导。土耳其国内有人质疑美国暗中支持策动了这场政变,而有些国际舆论怀疑这是埃尔多安自导自演。埃尔多安指称流亡美国的土耳其宗教领袖居伦(Fethullah Gulen)是政变的幕后黑手,并要求美国将古伦引渡回土耳其,甚至有土耳其官员直接指出美军在土耳其的因吉尔利克(Incirlik)空军基地,疑似在政变当晚为政策者劫持的军机补充燃料。美国国务卿克里则回应表示,土耳其应当提出古伦策动政变的确凿证据,美国才能考虑依法将居伦引渡回土耳其。克里甚至反击称,“公开影射或指责美国参与了这次未遂政变是彻头彻尾的诬告,会损害我们的双边关系”。

土耳其和美国虽然是北约的军事盟国,然而近年来埃尔多安治下的土耳其决心走自己的路,此次政变未遂后美土两国领导人在全球媒体前的相互指责,使美土关系的恶化以及双方相互间的不信任公开在世人面前。由于土耳其在美国的中东和欧亚大陆的战略布局上,是布热津斯基(Zbigniew K. Brzezinski)在《大棋局》一书中所谓的“地缘政治支轴国”,具有重大的地缘战略意义,因此美土关系的恶化倒退,必然将冲击美国的全球战略布局。

土耳其的地缘支轴战略地位

英国地缘政治战略学家麦金德提出的“世界岛”理论,将欧亚非大陆称为“世界岛”,而东欧地区则是“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其最有名的三句论断便是“谁控制了东欧就控制了心脏地带,谁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麦金德的“世界岛”理论对美国的全球战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前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一书也带有“世界岛”学说的影子。

在布热津斯基看来,在欧亚大棋局之中有五个重要的地缘战略棋手,以及五个关键的地缘政治支轴国家。棋手分别是中国、俄罗斯、法国、德国和印度,地缘政治支轴国家则分别是乌克兰、阿塞拜疆、韩国、土耳其和伊朗。其中,土耳其和伊朗分别扼守波斯湾和地中海,是连接南方欧亚大陆桥必经之地,又是中东地区实力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因此布热津斯基将土耳其和伊朗视为中东地区最重要的两个地缘支轴国。

在冷战期间,美国将土耳其视为抵御苏联势力南下进入中东和地中海的前沿,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后,1953年美国便将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巴基斯坦组织成为“北层”(Nothern Tier)联盟,从北约向东延伸至“北层”国家,再延伸到“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集团,形成一道横跨欧亚、防堵苏联的国际遏制战线。

冷战结束之后,北约不仅没有随之解散,反而在美国主导下不断东扩。作为北约中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军事国,土耳其对于美国在中东、高加索、地中海地区的战略布局,乃至北约的东扩进程,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尤其在普京时代的俄罗斯不甘沦为二等大国,除了试图在前苏联地区恢复旧有的力量,也积极介入中东地区事务。

2014年乌克兰冲突和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事件爆发后,美俄两国在欧亚大陆的地缘战略竞争日趋激烈,叙利亚危机以及“伊斯兰国”(IS)不断攻城略地所造成的威胁,更是将中东乱局搅成一锅粥,如此也进一步凸显出土耳其对美国在此地区极其特殊重要的战略价值。

土耳其与埃尔多安的大国雄心

自1994年起曾任伊斯坦布尔市长的埃尔多安,于2001年创立了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AKP,简称正发党)并自任主席,2002年埃尔多安带领正发党在土耳其国会选举中大胜,2003年正发党开始组阁至今,执政地位日益稳固。埃尔多安自2003年至2014年前后担任土耳其总理长达11年,并于2014年8月当选土耳其总统。在埃尔多安担任总理和总统的十多年期间,土耳其年均经济增长率一度曾高达7.3%,多数老百姓在历次选举中用“钱袋子”投票,大力支持正发党和埃尔多安。

2003年埃尔多安执政之初,满怀激情地向土耳其人民展示出一幅加入欧盟的愿景蓝图,土耳其政府也为了满足欧盟开出的各种入盟条件而推动大量改革,然而碍于土耳其绝大部分人民信仰伊斯兰教,以及土耳其在塞浦路斯问题上迟迟不愿撤军,欧盟内部依旧不愿松口。土耳其入欧之路坎坷不断,包括埃尔多安在内的许多土耳其政治人物和老百姓已对加入欧盟失去耐心,从而促使埃尔多安和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开始从西方转向东方,不仅在心态上逐渐将自身排除于西方阵营之外,在战略上也逐渐走上“脱欧入亚”的道路。

埃尔多安代表了许多土耳其人的大国梦,他们怀抱着复兴奥突曼土耳其帝国盛世的大国雄心,即便国家版图疆域无法和从前的帝国时期相比,但也要努力使土耳其跃升成为世界的一级;即便不是世界的一级,也要作为一个能够主导地区秩序的大国傲立于世。如此的大国雄心梦,要求土耳其不仅要在经济和军事力量的发展上努力不懈,在外交政策上更需要主动积极介入地区事务当中,并且走出一条土耳其独立自主的外交道路。

正是在大国雄心的驱动下,自2010年“阿拉伯之春”之后的几年中,土耳其偏离了此前“与邻国零问题”的外交政策,冒进地过度介入各种区域热点问题,包括因以色列袭击土耳其对加沙进行人道救援船只的事件而使土以关系坠入谷底,公开反对叙利亚巴沙尔政权而使土叙关系崩解,穆斯林兄弟会政权遭埃及军方推翻后土埃关系也大不如前。土耳其最为严重的冒进外交,当属去年11月击落俄罗斯战机,双方当时公开的相互指责引发俄罗斯对土耳其进行一系列严厉制裁,致使土耳其的观光和贸易均遭受严重打击。

为了改善土耳其四面楚歌的外交环境,重振大国雄心之梦,埃尔多安于六月主动致函俄罗斯总统普京,对击落俄罗斯战机事件表达歉意,俄罗斯也随即表示将尽快恢复俄土关系。据传此次土耳其政变爆发前数小时,俄罗斯军方在叙利亚截获了情报并及时向土方情报单位通风报信,埃尔多安政府才能在短时间内成功压制政变。而在政变之后,土俄两国也正式表示将就重启修复双方经济关系而展开讨论。

美土关系生变打乱美国战略布局

相较于俄土关系回暖走升,美土关系长期就库尔德问题多生龃龉,并在此次土耳其政变未遂后迅速恶化,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美国在中东的首要战略目标是推翻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其次是消灭IS恐怖主义,美国为了实现这两个目标,将盘踞叙利亚、伊拉克和土耳其等国边境周边而富有战斗力的库尔德武装视为重要的合作对象,甚至直接空投武器给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然而,对土耳其而言,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武装与所谓的“恐怖分子”和IS无异,美国支持库尔德武装的做法成为横亘于美土关系中的一大心结。

美国深知土耳其对库尔德问题十分在意,出于巩固这一关键的地缘战略盟友的考虑,美国也多次在库尔德问题上做出一些动作和表态,比如今年年初美国副总统拜登访问土耳其时,公开将库尔德工人党(PKK)与IS画上等号。然而,在土耳其看来,美国与库尔德武装力量的切割并不彻底,尤其是在叙利亚境内的美军士兵佩戴库尔德民主党(PYD)下属民兵组织“人民自卫队”(YPG)的臂章,更是令埃尔多安和土耳其难以忍受,因为土耳其认为YPG是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的分支,在土耳其南部制造了多起袭击事件。美国虽然已将库尔德工人党列为恐怖主义名单,但仍将YPG视为反IS联盟“叙利亚民主军”的重要组成,是抗击IS的有效盟友。尽管美军已于今年5月底要求美军停止佩戴YPG的臂章,但美土两国因库尔德问题的矛盾已然难以继续粉饰下去。

至于此次土耳其军人政变未遂,埃尔多安大概已深信这是美国在背后主使策划、意图颠覆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阴谋,几乎使美土关系濒临破裂的边缘。从目前已披露的信息来看,确实可以合理怀疑美国是此次政变的幕后主导者。首先,美国国务卿克里在政变爆发当晚仅表示注意到政变消息,并希望土耳其国内保持稳定与和平,然而在隔日凌晨政变确定受挫之后,克里又改口表示支持土耳其的民选政府,克里两次前后不一致的表态,显见美国原本是寄望政变能够成功。其次,俄罗斯在政变前数小时便截获政变情报,美国和土耳其有军事同盟关系,而发动政变的又都是土耳其军方部门,因此美国在政变前不可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政变的线索和情资。此外,土耳其军方在发动政变前,没有理由不寻求美方的支持和承诺,否则不可能如此轻易擅自发动政变。

对于土耳其指称此次政变的幕后黑手居伦,已被指出其与美国中情局关系紧密,而土耳其总理耶尔德勒姆则扬言称,“任何国家如果为他撑腰,就不是土耳其的朋友,而是在与土耳其打一场严重的战争”。土耳其劳动部长索伊卢(Suleyman Soylu)甚至直言认为,美国政府支持了此次政变。就连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Colin Powell)办公室主任威尔克森(Lawrence Wilkerson)都认为,美国中情局局长布伦南(John Brennan)“无疑”在此次土耳其政变中“起到作用”。

面对土耳其的指控,美国不仅佯装事先对政变毫不知情,还抨击土耳其在政变后在国内开展的政治大清洗,国务卿克里扬言称:“如果土耳其当局在未遂政变后,不能坚持民主原则,那么该国不排除会被取消北约成员国资格。”土耳其与西方阵营仅剩的联结便是北约军事联盟,土耳其也是北约与中东国家唯一接壤的成员国,是北约面向中东的门户。倘若有朝一日美土关系彻底破裂,土耳其主动脱离北约,或者被美国逐出北约,都将成为美国和北约在欧亚地缘战略上所难以承受之痛。

从美国的全球战略布局来看,土耳其军事政变未遂以及美土关系堕入冰点,再加上英国脱欧、难民问题和恐怖袭击对欧洲盟友的冲击,以及俄土两国重新靠拢,使得美国不得不将精力和战略资源抽调至土耳其与中东地区,从而打乱了美国在西太平洋对中国进行遏制和包围的布局。7月12日南海仲裁结果公布几天后,16日凌晨土耳其军事政变便以失败告终,而随后18日美国海军作战部长、最高指挥官理查德森(John M. Richardson)便亲自访问中国,与中国海军司令员吴胜利会谈,并登上辽宁号航空母舰,缓和了中美双方此前在南海的紧张态势。这代表土耳其军事政变未遂对美国全球战略的冲击非常严重,美国希望在短期内稳住中国而避免在亚洲大陆东西两侧两面为敌。

对于中国而言,从短期战略目标来看,眼前最为重要之事当属稳住南海局势,而土耳其政变未遂及其引发的美土关系恶化,也为中国提供了战略缓冲的时间和空间。从长期战略布局和中美大国博弈的角度来看,一旦美国从土耳其和中东问题腾出手来,便会重新集中全力调转矛头指向中国,因此中国很可能会考虑同时与土耳其和俄罗斯同时建立更为紧密的合作关系,甚至在打击东突问题上与土耳其达成更为明确的共识与合作,土耳其也不排除为了取得中国的支持而在台面下减少对东突组织的庇护。

中土两国关系升级,将使中方同时获得几个战略上的有利条件:一是有助于稳定新疆东突问题下恐怖主义和分离主义的情势,二是帮助中国打通“一带一路”战略连接欧亚大陆的通道,三是对冲美国在东亚对中国的战略围堵。对于土耳其正发党政权而言,此次土耳其军事政变未遂,让埃尔多安彻底看清美国不惜将其颠覆的恶劣意图,因此埃尔多安不仅将寻求和俄罗斯接近,合理预期未来他也将寻求和中国的战略合作。如果美国执意在韩国部署萨德系统,威胁中俄两国的战略安全利益,很可能将进一步逼使中俄两国与土耳其建立更紧密的战略合作关系,也可能促使上海合作组织加快吸收土耳其成为正式成员国的进程,共同抵制美国的战略进逼。

美国千算万算,最后竟落得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土耳其军事政变未遂与美土关系崩解,代表美国很可能将从此失去土耳其此一极其关键的地缘战略支点,同时这也意味着美国霸权将被迫从“世界岛”逐步撤离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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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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