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程琳:周末吃顿大排档,谁解摊贩与城管的三十六计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7-25 08:50

魏程琳

魏程琳作者

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约三五好友,寻一夜市大排档,点几个凉菜、烧烤,外加几瓶啤酒,消消一日的酷暑,岂非乐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餐馆油烟升起,食客酒兴大发甚至爆粗口、摔酒瓶、相互打骂时,附近居民又怎能承受如此骚扰?一位家住二楼的大姐就曾告诉笔者,她家里有心脏病人刚刚做了手术出院,却因油烟污染终日不敢开窗,因食客吵闹而夜不能眠,她说为了家人的休息,她恨不得给经营户下跪。

这些大排档出动的夏天,也成为城管们最忙的日子。笔者曾两度前往观察、参与守控夜市大排档,亲身体会城管工作的不易。

柳荫路夜市是W区远近有名的夜市大排档,总长约50米,商户约15家,地理位置优越,客流量大,每逢夜幕降临此处便热闹非凡,常常至凌晨一两点才结束。商家为了招揽顾客一度将门前4米宽的人行道占满后,还将桌子摆到马路中间,关于夜市噪音、交通堵塞的投诉便纷至沓来,城管部门于是派人专门守控。

夏天大家都喜欢吃大排档,但大排档占道经营也让城管很苦恼(资料图)

刘路长是柳荫街路段的负责人,他白天忙于其他工作,夜晚专门与另外3名协管员守控夜市。晚上六七点是夜市开张的时间,也是刘路长上班的时间。他说,自己4年前刚来时,那些店老板财大气粗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经常恶言相告,他是个一辈子不愿求人、向别人说好话的人,这几年为了工作却说了无数好话。夜市大排档利润高昂,小摊贩每晚可赢利几百元,大店家每晚可赢利几千元,凡是能在夜市有个摊位的人,都是有点能耐的,守控队员要么与之“浑然一体”,要么与之“泾渭分明”,前者有不可明说的利益勾连,后者显然不受店家欢迎。

刘路长是下岗工人,又是个讲规则守纪律的人,在夜市管理上非常认真,因而常常受到店家或明或暗的威胁。“我不怕狠人,他们耍蛮,我就告诉他们‘有种出来单挑,哪一个怕你?!’慢慢的彼此熟悉了,店家也不摆财大气粗的样子了。”刘路长明确告诉店家:“你们要发财,我们也是讨生活,何必相互为难,大家都退后一步,就行了”。

尽管不再有明显的情绪对抗,但每晚4个人仍不见得能守住这不足50米长的夜市。各家店面都比较小,加之食客夏日喜欢坐在外边吃,店家便千方百计地往外边摆桌子,不准摆桌子恰是城管的职责。只要一个商户成功将桌子摆在外边,其他商户会迅速摆出桌子,不到两分钟,这块区域便桌子遍布,行人根本无法通行。你若让店家将桌子搬进去简直难于上青天,店家说,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搬进去?我又不是最先出来的。城管于是找最先出店的人做工作,最先出店的人就说,我没有最先出店,你搞错了,你让别人都搬进去了,我才搬。店家在相互较劲中将城管置于困境之中,这时除非来更多的城管队员,或者来一个在当地混得开的协管员才能将场面控制住。

为了整治好柳荫街夜市,中队想了不少办法,先是大型整治,某一天故意让队员在该路段“缺勤”,等店家将桌子搬出来后,就出动几十人、几台车,到了之后,协管员不容分说就将桌椅板凳丢在车上,正编城管队员则将店家拉住填单子。每逢大型整治,队长总是在车子发动后才发布明确的指令,以防有“卧底”给店家通风报信。多数店家看到城管大型整治,一般不会当场耍蛮,如果有些店家偏要在这个时候露脸,他会因此成为被整治的最彻底的一个。夜市的头家是最不配合的店家之一,在一次整治中女老板踢打城管队员,并坐到桌子上破口大骂,她还指着其他经营户说:“他们也摆了,为什么不收他们的”,城管将她家的桌子全部丢到车上,围观商户无一人帮她说话。经过几次出其不意的大型整治后,店家晓得城管的决心和厉害了,态度也会从强硬对抗到“阳奉阴违”,城管中队此时也会转变策略从大型整治转向定点守控,刘路长等人的工作就是“严防死守不准一家出店”。夜市入口处的两家最爱出店,刘路长于是每晚坐在他们店子门口,时刻提防他们。

显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守得住夜市,下面我们看看刘路长怎么守夜市的。队员说,刘路长大小是个领导,店家都给点面子,还有就是刘路长带着电台,电台里呼来呼去,给人一种有强大后盾的想象。笔者认为,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刘路长行事严谨负责,店家对他颇有敬畏之感。当晚,刘路长坐在头家店前,回族烧烤店的伙计偶尔过来与刘路长聊聊天;第二户店家还是顽固地将一个摊子摆了出来,刘路长上前做了制止,其他商户便不再跟随;第三户店家的一个妇女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从我们前面经过,刘路长逗逗他家小孩,大家笑笑而过。有个其他街道城管中队的协管员过来打个招呼,交流一下“敌情”;附近一个60多岁的医生正在夜市寻找那个三年前打了针没付钱就跑了的外乡人,这两天又去他那里就医,被他认了出来,他表示如果抓住那个外乡人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刘路长劝他说,只要给钱就算了。到了八点多,第三户店家开始往外边拉烧烤支架,方队长严肃地告诉他:“不准摆啊”。他们笑着说:“不摆不摆,放心吧,先把东西运过去”。该店家接着又推出一车桌椅板凳,刘路长又重复了一遍“不准摆啊”,推板凳的妇女倔强地笑了笑没有言语。

刘路长告诉笔者:“你看,第三户店家至今没有一个客户,心里肯定不舒服,对我们的管理抵触情绪就会加大”。不一会儿,来了一对青年情侣坐到第三户在店外的一个桌子上,这个桌子是第三户人家吃晚饭用的,他们吃了饭,顺便占了一个出店的位置。刘路长向第三户的女老板说“哎,不可以啊”,女老板没有反应,刘路长又喊了一声,并朝女老板做了个“不准坐外边”的手势。女老板很不耐烦地说:“他们只是坐坐,不在这里吃饭。”城管与店家之间看似轻松、简易的手势、言语交流,事实上蕴含着微妙的博弈关系,每个情绪、手势、眼神都饱含对抗、妥协等情绪。刘路长的每次严管都可能直接影响店家的生意,他也因此感到很纠结:“我们这些40多、50多的人,都是为了拿个社保金才来这当协管,否则,哪个受得了这个苦?我有几次都心灰意冷不想干了,你管的松了,对不起领导,管的严了,店家就威胁你:‘你一辈子不脱这件衣服(城管协管员制服),脱了我就搞死你。’”

为了城市环境,商户和城管需要相互体谅相互配合

4年前,刘路长负责管理柳荫街夜市,一个人基本上能管理的来。后来,由于旁边居民区搬迁,不远处又开了一处夜市,此处客流量逐渐减少,店家生意不好做,他们集体向地方政府抗议,地方政府只好开口子,对本条街提前1小时放行,晚上9点就可以在店外摆摊子,如今每晚4个人守着不足50米的夜市,管理成本可谓高昂。到了八点五十,刘路长说该走了,他们要摆摊了,再不走就有人骂了。我们刚起身,各家店主立即行动起来,迅速将简易桌椅摆起来,5分钟后再回首,已是桌椅遍地,刘路长等人退回到夜市东边尽头处聊天守夜,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于是出现了不雅的一幕:城管队员在一边守点,另一边就是热闹非凡的店外大排档。

几天后,笔者第二次去观察夜市,发现刚刚晚上8点,各店家已经将桌椅板凳摆了出来,原因是刘路长当天调班,值晚班的人员根本无法控制场面。于是,城管队员只能一边守着夜市,一边等待投诉,如果有相关投诉他们就会费尽心力劝店家搬桌子进店,然后拍照反馈给投诉人;如果没有投诉,他们就到点下班。以上展现的是一种人身防守、因人而异、毫无规则、成本高昂的夜市治理模式,这种治理模式的随意性、模糊性、不确定性为灰色利益链创造了空间,是一种使得守法者、严格执法者受损,不法者获益的治理模式,长此以往,将与城市的规则之治愈行愈远。

一个城管中队长经常对笔者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笔者在多次参与夜市管理中颇有体会。如果不让店家做生意赚钱,店家就会集体向政府施压,他们已经获得政府的回应——提前1小时放行;同样,如果大排档影响了居民的生活和休息,居民也会向城管投诉,甚至会与大排档店家发生冲突,J街就曾发生楼上居民向楼下大排档抛洒垃圾,大排档老板将餐厨垃圾倾倒到居民楼楼道,双方险些发生大规模冲突的事件。我们不希望任何人为了良好的生活环境而发生“恨不得向店家下跪”的景象;也无意主张取缔受大众欢迎的夜市大排档;然而,将所有的矛盾、冲突和张力汇聚到城管身上,也许并非理想的破题之道,集工商、食药监、环保、规划等部门和社区、业委会等民间群体之智力,形成各方都可接受的规则之治,或许就是今后夜市大排档治理甚至是城市治理的方向。

最后,以一则小故事结尾,希望能为城市治理的参与者提供一些思路:H街一条街都是修车、养车、洗车的店子,每晚修车的敲打声吵闹至深夜,导致二楼以上居民无法安然入睡,也曾发生楼上住户向下丢东西、楼下修车店故意制造更大声音的对抗现象。市民长期向城管部门投诉,城管队员也长期守控,但都收效甚微,后来经街道办协调组织召开了由店家代表、业主代表、业委会成员、社区干事、城管、环保、工商等多部门参加的联席会议,共商解决问题之道,最后形成行业自律协议:店家晚上11点之后一律不再接单、关门休息。如此一来,即保障了居民的生活休息权利,又保证了店家的正常经营权利,双方从此和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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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小婷
城管 基层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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