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台湾“不公不义”的社会氛围,确实让人活得痛苦

来源:观察者网

2022-02-11 08:20

徐泓

徐泓作者

台湾历史学家

【导读】 中国国民党前“立委”、中国文化大学教授庞建国先生于2022年1月11日坠楼身亡。由于其生前留下“不公不义的台湾,我生不如死”的遗言,因此不少人士将其自杀一事视作“死谏”。 作为前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历史学家徐泓教授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与同在台大任教的庞建国先生有多面之缘。庞建国先生离世后,徐泓教授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其对庞先生12字遗言的共鸣。 观察者网围绕相关话题采访了徐泓教授,本文根据采访整理而成,已经作者本人校订。

【采访/观察者网 李泠,校订/徐泓】

庞建国先生的朋友说他其实是一个很乐观的人,癌症也在治疗中,进展还不错,可能是因为“四大公投”都没过,他觉得太没有道理了。确实,“四大公投”中,“重启核四”等议题尚有争议,但是“反莱猪”这事没有道理不通过,因为没有人认为自己应该吃有毒的食物。

这些完全是民进党操弄的结果。现在在台湾,“反中保台”就是一张“王牌”,只要提到“反中保台”,任何议题——不论是贪污舞弊还是其他坏事——几乎都能按提者想要的方向发展。换言之,台湾的媒体、教科书经过绿营多年的运作,已经塑造出一种主流舆论,即认为大陆是邪恶的、台湾是绝对不可以被统一的。

·“反中”源起

在过去,没有这回事。

在1970年代“保卫钓鱼台运动”时期,那时的台湾政府相当软弱,而大陆比较强硬,因此当时台湾有很多人是对大陆寄予期望的,甚至把大陆当靠山。

台湾1970年代“保卫钓鱼台运动”抗议示威现场(资料图:台湾《联合报》)

当时的“保卫钓鱼台运动”还扭转了台湾原来全盘西化的氛围,有些台湾人开始意识到我们要反帝反殖民、回归自己的乡土和文化,所以那时还有相应的乡土文学论战。这让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很紧张,因此那时就有人写文章说“狼来了、“又讲工农兵文学”了,等等。可以说,1970年代的台湾社会很复杂,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反国民党。

但自“美丽岛事件”发生后,反国民党统一战线就破裂了,左派人士继续搞工运、支持统一,而右派基本上就慢慢走向“台独”了。在“美丽岛大审”之后,右派的力量越来越大,后来他们成立了民进党;与此同时,左派力量被慢慢清除,比如当时左派最重要的杂志《夏潮》的负责人苏庆黎就去了大陆,整个左派阵线就慢慢衰退了。

就像在台湾反国民党的不只有本省人一样,民进党刚成立的时候也是各种人都有,刚开始也不是完全主张“台独”,但后来路越走越窄,自搞出一份关于“台独”的宣言后,党内与“台独”理念不太合的人都慢慢被排挤掉了。甚至“台独”中有部分人士认为应该以台湾为主体,而日本的对台殖民统治是不公不义的,这些反日本殖民的“台独”人士也差不多都被赶了出来。当年联合创建民进党的人里,现在仍留在党内的已经不多了。

其实可以说,民进党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国民党当年主张反共,也就是要反大陆,所以国民党一方面说要维护中华文化传统(但事实上他们在这方面做得不多),另一方面在台湾社会种下了“反共反中”的种子。

蒋经国先生在晚年认识到,非要和大陆谈统一不可。我在台大读研究所时,一位从美国回来的讲学老师,他是一位国民党元老的儿子,就说过他曾于1985年开始三次带着蒋经国先生的亲笔信到大陆见邓小平。具体内容老师没说,其中应该跟开放到大陆探亲有关。后来蒋经国先生未经美国人同意就毫无预警地于1987年11月2日开放两岸探亲,美国人对这事非常不满,立刻派情报头子克莱恩到台北,和蒋先生大吵一架,台湾和美国的关系近乎决裂。

可惜,过没多久,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先生就逝世了,否则刚起步的两岸关系必定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致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蒋经国先生去世后,李登辉经过几轮党内斗争后终于当上了国民党党主席。他刚当上党主席时,党政军大权还不在他的手上,所以他那时常常讲自己支持国家统一,还成立了所谓“国家统一委员会”来推动统一工作。但事实上,他每次脱稿演讲时,你都可以看出他完全不支持国家统一,相反他是热衷搞“台独”的。

李登辉在1996年就职演说中,6次提“统一”、6次提“中华民族”、9次自称是“中国人”

李登辉有谋略,国民党内部也有一些人配合他;所以,他能利用国民党内部的矛盾,一步步地拉这个打那个,等到1995年他基本上就掌握大权了。

李登辉曾和大陆指派的人士在香港接触过,但事实上他是在骗大陆。1995年6月他访问美国,在康奈尔大学做演讲时就露出了“台独”的真面目,所以后来就爆发了1996年3月台海危机。在这之前,他已于1994年招了一个重要幕僚,即蔡英文,帮他研究两岸关系,后来担任所谓“特殊国与国关系” 的“两国论” 报告主笔人。

·修改历史教科书

在“反中”一事上,李登辉之流很会利用媒体,此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修改教科书。

在1997年,李登辉找来杜正胜等人编辑、推出初中一年级学生必念的教材《认识台湾》。他说认识历史、学习文化,要从自己的身边开始,只知道长江、黄河,不知道台湾的浊水溪、淡水河,只知道中国5000年历史文化,但对台湾的历史完全不清楚,这是不对的。他这用意,你也不能说是错的。

话说回来,台湾人民对台湾历史不清楚,这点也要怪国民党。国民党退往台湾后,很忌讳大家谈台湾的历史,因此不让谈。但天底下很多事就是,你不让我公开谈,我就私底下谈,所以国民党没办法掌握舆论的真实变动情况。“台独”人士就专门针对国民党的教科书,努力讲些不一样的东西,很多民间私底下流传的书籍由他们所作。结果,国民党讲述的历史,不被大家所相信;私底下流传的版本,反倒有越来越多的人信了。1973年,台湾主管教育的黄季陆先生曾为此召集大学历史教授开会讨论如何实事求是地解决这个困难,可惜没能产生具体方案。

比如,以前台湾很多学校没有开设台湾史课程,如果要讲台湾史,顶多讲到清朝郑成功,对于“日据时代”基本不谈。这就给他们留下了任意塑造的空间,他们开始塑造出“自我殖民”的史观,把清末刘铭传等人在台湾所做的功绩全部抹杀掉,认为台湾的近代化是由日本人推动的,台湾之所以能有今日,得力于日本人打下的基础。

修改中学历史教科书这做法着实有效。1997年念初中的学生现在大概四十岁上下,换言之,现在台湾四十岁以下的人,都受这课本影响过。台湾大学和“中研院”有几位教授曾做过一项调查,民调结果发现,读过这本书的人,不论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第二代,他对国家、民族的认同基本都会有很大的改变。可以说,现在台湾台面上领导“台独”文教工作、媒体工作的人,都是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

“台独派”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个厉害的招数,就是让外省人来领头。

外省人刚开始若想加入他们的相关团体,会被怀疑是不是国民党试图渗透进来的卧底,所以这些外省人就要递“投名状” ,表现得比他们还激进,以此获得信任。也因此,外省人中也出现了一批非常激进的“台独”分子。比如时任海协会副会长张铭清2008年来台湾参观时就被当时的台南市议员王定宇推倒在地;现在领导台湾历史课纲改革的头头也是外省人二代,这里面有一些人还都是我教过的学生,我当年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如此,现在却发展成这样。

·学术界的“不公不义”

经过多年的钻营,再加上民进党当政,他们掌握了台湾政界和学界几乎所有可以分配权和利的权力,年轻人就不敢讲话了,很少有人敢跟他们公开唱反调,不同意他们的人都选择了闭嘴。

譬如在学界,他们掌握了分配资源的权力。你要是想用与中国历史相关的题目去申请政府的补助,几乎是很困难的;但只要你研究台湾的议题,就能获得大量的经费支持。

我担任过台湾“中国明代研究学会”的会长,当年我曾计划举办一场为期三天的大型研讨会,邀请30余位境外朋友来台湾,其中26位来自大陆,其他一些来自美、日、韩。我向台湾教育部门申请经费,结果他们一毛都不给,而同期一个台湾史的研讨会,只请一个美国来的学者,他们就给他拨了300万台币。

因为他们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权力,所以台湾整个学界慢慢就“绿化”了,而且“绿化”最厉害的人士多是当年最支持国民党的一批——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知识分子见风使舵的软弱性。

像台湾政治大学,以前我们开玩笑说是国民党的党校,现在它已变成民进党的党校。老蒋的像被拿掉了;1970年在纽约行刺蒋经国先生的黄文雄,当时被政大系里除名,2012年却获得政大首届“杰出校友”荣誉。再比如,政大的历史系原本是专门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重镇,现在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专任老师一个都没有了,在偏绿的院长、系主任和教授主导下“去中国化” ,不再引进中国近现代史的教师。

我和庞建国先生有段时间同在台大任职过,那时我担任历史系主任,经常参加一些校务会议,而他是校务代表。当时他和后来去了厦大的傅昆成等几位老师刚从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回来,表现得很优秀,讲话也很有道理。可是后来不久,这些人基本都慢慢离开台大去别的地方了,庞先生是其中之一。

庞建国先生(资料图/台媒)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国民党的老师要升等(大陆叫“评职称”)很困难,因为掌握评审权力的人士越来越多是绿教授。我常常参与评审,因此我知道与他们相关的评审意见往往不好,即使有好的意见,投票人也是不看的。可以说,这些人是被逼退的。

关于升等,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

我退休后到东吴大学教书,也当过评审委员。当时政治系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教授,在他升等的时候,我看到过两份分数差异极大的报告——一份写着89分,另一份只给了72分。我问他们的系主任这怎么回事,他说不出道理来。那是位很蓝的教授,所以我估计其中一份评审出自绿教授,他们不看你的学术成就,而是看你的政治立场,你若是蓝营人士,就宰你。

另一个例子与陈鼓应教授有关。陈鼓应教授1970年代在台湾遭受政治迫害后曾先后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大陆的北大任过职;1997年台大平反当年的“台大哲学系事件”后,陈鼓应回到台大任教。

在陈鼓应返回台湾但还没到台大之前,当时“中研院”的院长李远哲先生就说“你到我们‘中研院’来吧”。因为是院长交办,所以文哲所就讨论陈鼓应的事情。讨论开会的时候,人人说好,只有一位先生对他有意见,就是台湾非常著名的研究老庄的学者王叔岷教授。王教授说:“我还是要先好好看看陈教授的文章跟他的著作。”,他们就把相关论著都给他看了,他看过以后就说:“我看过了,可以开会了。”然而,投票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反对,只有先前对他有质疑的王教授投了唯一的赞成票。

王叔岷教授(资料图)

台湾学界关于人事变动的投票都秘密进行,不可以实名,所以这类事情越来越多。不论是在台大还是其他大学,如果你的政治立场是反民进党的,那是绝对进不去的。

前些时候,台大中文系要引进一个年轻人,系里投票都过了,结果到文学院投票的时候,历史系有一位非常非常绿的教授做代表,质疑他。《夏潮》杂志社的创办人虽然过世了,但这杂志社仍然存在,现在一直在忙两岸之间的交流,比如年轻学子若想考大陆的大学,他们会帮忙办手续。这年轻人就参加了这个活动,结果被揭发,当然最后他就被投票否决了。

我们可以从这些事中看到,台湾现在的学术界实在很糟糕;对于台湾的学术界,我其实很失望。东汉末仲长统说过,乱世就是“君子困贱,小人贵宠”,现在的台湾就是这样子,那么多人贪污舞弊、师德极坏,但是仍能飞黄腾达,甚至有人性骚扰女生,因“政治正确”而没事。好人要想出头却极为困难。活在这么“不公不义”的社会氛围里,确实痛苦。

·越来越让人丧气的社会

现在台湾的情况就是,不论是选举还是其他任何事情,基本都由绿营的人掌控,在现有机制下想挽回,非常困难;再加上美国远近程控制,只要有出现向大陆倾斜一下的动向,就会遭处理。

比如当年洪秀柱主张祖国统一,她的台湾地区领导人候选资格就被换掉了。庞建国在2008年担任海基会副秘书长时,曾提前透露海协会和海基会打算在台北、北京两地互设办事处的消息,结果他的位置就被拔掉了。即使在马英九当政时期,向大陆稍微倾斜都要被阻拦,更不用说后来民进党执政了。

现在的台湾,国民党也好,民进党也罢,其实都是一样的,顶多说我不主张立刻统一——不主张立刻统一,我们称之为“独台”,其他多半也是“台独”。他们不能在法理上宣布“台独”,实际上做的都是“台独”的事,甚至于连柯文哲讲“两岸一家亲”都会被批斗。

相应地,现在的绝大多数台湾人,尤其是台湾的学生,会认为“我们不是中国人,是台湾人”,而这“台湾人”还不是真正独立的台湾人,而是日本殖民过的“台湾人”。先前有新闻报道,台湾有三位老人想以日本人的身份死去,这不是稀有个案,我就认识好多比我年纪轻的人多年前举家迁往日本,加入日本国籍。加入美国的,就更不用说了,我就曾跟我的院长争论道:“移民到美国去的教授(当时有一些台大教授全家移民美国,自己仍单身在台),没权来跟我们谈台湾的前途。”

如今冀望台湾人民能心向祖国,大概很不容易。1990年代初,我访问中山大学和珠三角时,曾有一位当地记者陪了我一整天,我们聊了很多。他当然相信台湾人民心向祖国,我跟他直言台湾没有这回事,台湾大部分民众不心向祖国,这是残酷却如铁一般的事实,如果不能针对这现实做事情,最后可能会导致更大的误判。

其实现在两岸的敌对情况比当年国民党当政时期更为严重。国民党当政时,大家认为自己都是中国人,只不过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现在民进党把大陆视作“敌国”。用大陆的话语来讲,两岸之间原本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已演变成“敌我矛盾”。

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些当年非常反共的老国民党人,比如曾主管台湾政治作战和宣传的许历农“将军” 于2017年发布一封公开信,说明他“不再反共”的理由。他说:过去国民政府反共的理由早已不复存在,对岸同胞不是生活于“水深火热”当中,大陆已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经济强国;因此,唯有选择两岸统一才是“互利双赢”的方案。

但用大陆的成就来说服台湾人改变国族认同,其实很难。因为台湾看不到央视,甚至看不到凤凰,台湾媒体播放有关大陆的消息,都是“反华反中”和抹黑的。年轻人根本不看有关大陆的新闻,一看到就关掉;你一讲他们不喜欢听的话,他们就不继续听了。他们常常跟我们讲的一句话就是“你被大陆宣传洗脑了”。

·仍要怀有希望

不过也不要太悲观。现在很多人也开始劝,大方向转不过来,就不要再为这种事情生气了,大家先保好自己的命,再慢慢地在私底下做事情。

民间一直在推广中华文史教育,进行“古典自救”。比如我们几个朋友就制作了十一集的《历史沙龙·寻秦记》,当下正筹备写一套《理想中的中国史》。汉光教育基金会宋具芳董事长赞助,一炉香文化事业公司策划出版《理想的读本·国文》。

当然,这并不容易,中间过程也会遇到一些障碍。比如我们在找人提供资金支持时,起先有几位有钱的大佬、尤其是科技界的大佬都愿意跟我们合作,因为他们也很关心台湾的历史教育。其中有几位大佬就曾跟我们讲过,他们看到新的课本里连三国的英雄人物都没有了,对此非常担心,希望我们能在这方面做一点事。但是后来,他们又犹豫了,因为他们怕如果捐钱给我们,会被民进党当局找麻烦。民进党当局的这种做法确实把台湾社会,尤其是生意人,给限制住了。

有人说我们可到大陆募款,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要是被民进党知道,哪怕只有一点点资金,我们也会完蛋的,说不定就会被抓去。这点非常敏感,台湾的特务系统太厉害了,大陆的一毛钱都不能拿。

现在跟他们公然对着干非常困难,我们几个有共同想法的人只能一步步地来。今年我教的学生里,有几个在写报告的时候就说了,自己过去的想法原是怎样怎样的,但看了指导他们去看的一些书后,发现中国人、中国历史也不是那样的。对于其他人的认知,能改变一个是一个,我们也只能尽量这样去做。

我小孙子去上小学,看老师天天讲台湾,就问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出台湾啊?”老师说,“你毕业之前走不出去的。”也就是说,他们若想知道台湾以外的历史、故事,得靠课外读物。而在台湾,现在有一套出自内地的漫画书《如果历史是一群喵》(萌猫漫画学历史)非常流行。深圳有工作室用猫作主角,以漫画的形式来讲述中国历史。这书编得很好,不但有漫画,漫画旁边还有小方块,讲解这故事的史料来源,还引导孩子去阅读其他容易阅读的书目。小孩子们比如我小孙子,就很喜欢看这书。

像这类事情可以多做做,让孩子们不至于被他们完全洗脑。这颗种子种下去,将来总会开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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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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