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中国制造升级面临“最后一公里”问题,技能工人断档怎么办?

来源:观察者网

2023-10-12 07:51

徐小平

徐小平作者

全国劳模,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特级技师

【按:过去几十年里,中国汽车工业经历了最初的“一穷二白”,以及后来的“以市场换技术”,到如今在电动化、智能化领域自主创新、换道超车。作为这一系列过程的亲历者,高级工程师、上海劳模学院特聘教授徐小平近日接受科工力量专访。

他在1989年以基层维修工人的身份应聘进入上海大众,凭一股热情钻研技术和外语,于1992年赴德国接受培训,先后跟过十几位德国师傅学习维修技术。

徐小平直言,当年的“市场换技术”没有换到真正的技术,而他和他的团队“最大的意义,就是能够在对方不给技术的前提下,把问题搞定。”仅突破电主轴专业维修技术一项,就节约委外修理费用2400多万元。

徐小平认为,中国要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变,面临着从设计到制造的“最后一公里”问题,许多设备不是设计不出来,而是造不出来,高级技能工人的断档缺失会是另一个被“卡脖子”的领域。如今,他把主要精力投入新一代技能工人的培养,也对新一代年轻工人和工程师的成长给出真知灼见。

以下为采访实录,小标题为整理者所加。】

(采访、整理/观察者网 周远方)

“在他们不给技术的前提下,把问题搞定”

观察者网:徐总好,先请您简单讲讲您的职业成长经历,包括去德国学习的过程。

徐小平:好的,1983年中国和德国成立了第一家汽车的合资公司,1989年,他们社会招聘设备维修工人,我作为基层的维修工人应聘成功,当时我是29岁。

进入大众后,我们是第一批设备维护工人,是没有师傅带的,困难非常大。

首先,遇到的最大难题是语言关。那些设备资料,要么是英文,要么是德文,作为工人阶层,当时我们的学历一般都不高,跟老外现场交流也不行,看资料也不行,设备在安装调试的时候,德国的供应商和翻译都在现场,我们经常会通过翻译了解一些情况,他们也会给我们做一些简单的保养方面的培训。

正式投产以后,老外撤走了,要靠我们自己来维护设备,就遇到很大的困难,虽然图纸是符合国际标准的,我们能看懂,但一些参数和说明就看不懂。

当时,公司领导非常照顾一线员工,特地和上外合作,给我们开了两个班,全脱产半年,专门学习德语。

把基础德语基础打好以后,到1992年,领导就让我到德国去培训,跟着德国师傅学技术。这样一来,不仅是过了语言关,而且还能够了解德国设备的一些设计思路和维修方法,经过比较系统的培训以后,我们回来就能独当一面了。

资料图来自汽车之家

观察者网:您在德国待了多长时间?

徐小平:一共4个月,前两周是到职业学校上理论课,后面就在大众发动机厂,跟着师傅上班,接受排除故障专业培训。

德国师傅和中国师傅不一样,他们的工种分得很细,修主轴的专门修主轴,修液压的专门修液压机,就是所谓专业维修,但我们是什么都要学,所以先后跟了10多个专业组,认了10多位德国师傅,他们教了我不一样的技能。

这样一来,我基本了解了整个制造流程上的大多数设备。

观察者网:当时德国师傅是倾囊相授的?

徐小平:他们个人都挺好的,教得非常仔细,有一点让我非常佩服,他们做什么都拿得出数据,这是我们中国师傅直到今天都没有的东西。

德国师傅教的都是以理论依据,数据导向,而我们的维修师傅教“感觉”。他们认为,如果拿不出数据,那这个活肯定没干好。

后来我经过多年实践,发现这两种方式各有长处和不足,德国师傅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我们中国师傅照样可以解决。德国师傅离不开各种设备、仪器,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感官,我们中国师傅往往是靠自己的感官来判断。

大家想一想,当我们面对一个故障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有数据,还是有感知?任何事情的发生一定是感觉在先,逻辑在后,有了敏锐的感觉,我们用数据或理论去印证就变得更高效。这是今天一些德国师傅都不如我们的地方。

今天我们的学校有一批用西方方法培训的学生,他们的共同特性是,知道一个项目怎么做,按照规范,按部就班地操作,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让他们判断一件事情,往往就存在困难。如何弥补理论到实践的差距,我想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两头都要抓,让学生既能有感觉,又讲理论和数据,同时发展,这是问题的关键。

观察者网:但是回过头来看,当时我们汽车产业“市场换技术”不太顺利,从企业层面来说,外方对我们学习他们的技术是有防范的,甚至给我们的图纸都在关键地方剪洞,您当年遇到类似的例子吗?

徐小平:那太多了。我们改革开放,我们国家的市场是确确实实给外企了,但是换到技术了吗?

发动机技术,外方不会给我们,只会给方案,让我们照样生产。从我们装备维修来讲,相关技术更不会给我们,日常修理的任务大都就是把坏的零件拆下,把好的零件换上,至于零件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么设计,材料的工艺,这些事情跟我们中方员工没有关系,也不会提供图纸。

当时我们要降低维护成本,做一些有限的国产化,就对零件进行测绘,通过测绘,我们可以把零件尺寸做得一模一样,材料的成分我们也可以分析,但是材料的热处理这一关,我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去做,往往零件的寿命就会缩短。

还有图纸上一些可能让我们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就要“开天窗”了,他们会把关键的信息或者参数从图纸上剪掉。

观察者网:那你们有办法解决吗?

徐小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所在,我在上汽大众工作了30多年,最大的意义就是能够在他们不给技术的前提下,把问题搞定。

我们团队做成了几件事,比如说维修电主轴,电主轴是加工中心的主要部件,它不靠皮带和齿轮传动,由电机直接带动,转速非常高,达到每分钟1万转以上,因为转速高,对轴承的要求就高,装配轴承的工艺、预紧力的控制都是问题的关键。

这些问题我们都自己摸索,搭建了一个实验台不断试错,花了几年时间,终于形成了摸清了拆装、调试工艺和一些参数。我们终于可以不用找德方,自己修复这根电主轴。

后来德方知道我们能够修理电主轴,他们的反应,首先是把价格降下来,因为他们要做生意,你们自己能造了,他的设备反而卖不掉了,索性就采取合作的方法,本来图纸也不给我们,备件也不给我们,现在他们至少还可以赚一些备件的钱。

由徐小平团队攻克技术难关的制造的电主轴

现在我们还准备把备件也国产化,一点一点摆脱对国外的依赖,现在我们有好多原来必须进口的东西在一点点国产化,用自己的材料、工艺、参数,把昂贵的进口零部件变成国产零部件。

观察者网:市场换技术,换的不是别人给我们技术,而是一个引进、消化、吸收的机会。

徐小平:所以我们国内慢慢可以做一些设备和零件,因为外企把一些东西放在国内生产,在国内培养出一批零部件的供应商,这些供应商同样可以为中国企业供货,但是牵涉到一个知识产权问题。怎么办?改!早年就是在这里改一个尺寸,那里改一个细节,自己出一个图纸,在别人的基础上修改一些东西,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状态下,要去超越就很困难。

现在我们确实在一些技术上已经超越了,比如说新能源车,我们走在前面,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技术路线。中国的新能源车走出去了,新能源车产业链上的装备企业也走出去了,成为外企的供应商。只要把机会给中国企业,中国企业一定能起来,这是我坚信不疑的,新能源车这件事情上,完全可以说明这个观点。

但是过去几十年间,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过去不把这样的机会留给我们国内的设备供应商,全都要去买进口的装备?我们最后几道精细加工的设备做不了,难道前面的粗加工设备也做不了吗?“市场换技术”30年,中国汽车行业没有给我们自己的装备制造业留下一个市场空间,全部都买进口的设备。就说机床,过去上海的磨床是很有名的,如果能给上海的那批机床厂留一个口子,很多厂都不会倒,他们有基础在,有一支队伍在,厂子关了,人就散了,整个体系也没有了,过去上海的工业基础是很好的。

补上制造业升级“最后一公里”

观察者网:最近流行一种说法,过去我们发展依靠“人口红利”,后来是“工程师红利”,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教育体系培育出大量的工程师,他们发挥聪明才智,解决了很多问题,成为中国产业发展创新的中坚力量。

徐小平:工程师群体当然重要,没有他们,就没有新方案和新技术。

但是现在我们要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变,面临了制造业“最后一公里”的问题,很多东西不是设计不出来,是造不出来。

现在芯片被西方卡脖子,大家都知道了,是卡在设计吗?不是,是卡在制造。别的领域也一样,未来肯定不是数据、控制、人工智能等等软件方面的东西被卡住,而是精细化制造、机械、材料这一关非常难过,这是基础性的。比如说材料研究,既不能靠砸钱,也不能到外国去抄,必须有一帮多少年也不会改变初心的人,在那个地方默默无闻地反复实验,才有可能把高端的材料搞出来。

我再讲一个例子,我们现在要提高加工精度,能不能只靠设备?设备是死的,现在我们的高端装备制造业,有许多高精度的加工,还是靠人工来主导,往往是人工把精密的东西做出来以后,再把这个过程固化,变成设备的精度。国外也是这样,先技能,后设备,再技能,再设备,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

当前,工程技术人员和技能人才,把它们看成两块短板的话,那块更短?现在是技能人才更短,这就涉及我多年来非常关注的技能人才培养问题。

重庆:数控技术应用专业学生在实操练习 新华社记者 王全超 摄

观察者网:您之前也提到过,现在我们的职业教育出现不少问题,您怎么看?

徐小平:从人才培养这个角度,我来谈谈我的观点。我考察了很多学校,有中职也有高职,他们也意识到当下技术在发展,实验室的投入也都非常大,培训的科目也非常超前,这都没问题。但是从学生培养角度来讲,整个课程体系对培养学生的“感觉”非常不利,我认为,教学还是要回归实践,关键节点的考核应当取消标准答案,要把每个学生的天性和特长,通过教育充分展现出来,把不一样的学生,培养成拥有显著特长的人才,而不是把不一样的学生培养成一样的工人毕业出去。

现在我们的教育评价体系和模式做不到这一点。

观察者网:其实德国的职业教育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德国人能做到吗?

徐小平:他们就能充分做到,因为第一,他们在选课的时候,自由度是非常大的。选择读大学,还是选择读职业技校,选择哪个专业,自由度非常大。

这牵涉到第二个问题,技能工人的社会地位的问题。

我先谈谈我们当初进工厂是什么感觉。我是1977年毕业的,正值文革结束,当时我们和之前的几届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当工人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如果能够被分配到工厂当工人,不但自己非常荣耀,父母也非常开心。所以我们进工厂,是发自内心想学技术,有那股劲头,也不会去看赚多少钱,当然收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做得特别开心,学技术也学得特别开心。

随着改革开放,大家都追求高学历,全都走独木桥去了。工人的社会地位随之下降,越来越不被认可。

当我们要从制造大国变成制造强国的时候,一线工人的重要性被认识到了,突然发现人才断层了,现在要招个好的徒弟都非常困难。

当初我和全国劳模李斌一起当全国人大代表,他在两会上提出,现在所有的孩子都不想当工人,家长也不愿意孩子当工人,好的师傅招不到徒弟,那我们的生产如何进行?产品如何进步?要把好的产品凝聚成走向世界的品牌,这项任务谁来落地?

我2020年退休后,这几年跟中职、高职打交道比较多,我又发现,现在大部分职业学校的学生的出路不是进企业当工人,他们又去读本科了,所以有“中本贯通”的说法,我了解到一个数据,现在大约70-80%的中职毕业生进了高校,也就是说,只有20-30%可能考不上高校的学生才会去社会的基层岗位,这样的情况下,技能人才哪里来?

观察者网:他们读本科以后,职业出路是什么呢?

徐小平:那就看自己选了,可能跟原来职业教育的专业无关,转到其他专业去,那么之前的专业培训是否浪费?当然本科毕业也可以当工人,有多少人愿意当工人呢?特别是现在如果找不到工作,还可能继续读硕士?硕士毕业当工人的可能性好像就更小一点了。

事实证明,技能工人的岗位大有前途,现在的问题就是,国家的需求,岗位的需求和教育制度改革的方向没有匹配,这是职业教育的一个大问题。

在德国,当工人和当所谓“白领”的收入差不多,社会地位也差不多,要干什么都看自己的喜好,如果我们也有这种社会氛围,摒弃偏见的话,相信还会有很多真正的技能工人可以脱颖而出。

观察者网:您之前提到当年钻研技能时的心态,跟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不太一样,当年大家都是热情很高地学技术,同时还有师傅带教,这样的方式现在还适应时代吗?

徐小平:这个问题非常好,我要讲一讲带徒的问题。

技能人才的培养,师徒带教是是一个传统的方法,也是比较重要的一个途径。一般我们的师徒带教是在企业内部发生的,这和今天学校里实践老师教学生的方式不一样。上实践课的老师,当然不少也来自于企业,但学校的教学体系是按照教学目标来安排实践课的,这是一个流程体系,教每一批、每一个学生的过程都一样,出什么题目,怎么考评,做到怎样能够通过,都是标准化的。

但是企业里的师徒带教,碰到的实际问题并不是标准化的,每天碰到的问题都不一样,解决过程也不一样,所以,学校教给学生的是“技能”,是标准化操作,师傅教给徒弟的是“技艺”。

观察者网:这个方面德国做得怎么样?

徐小平:我们的职校教育和企业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在德国,学校和企业之间是高度打通的,学校培养技能工人,首先是定向培训,学校的绩效和企业实际需要之间,有非常大的关联度,学校的课程是按照企业需要去定制的,是一种企业参与的教育。比如他们要培养一批炼钢工人,炼钢工人必须三班倒,所以学校的教学时间也三班倒,它不仅培养学生的技能,连生活习惯一起塑造出来。在德国的职业学校毕业,如果说不适应工作岗位,那就是出大问题。但是在中国,企业校招以后重新进行上岗培训是常态。

另外,工人进企业工作几年后,还可以回到学校继续深造,然后再到企业工作,学校和企业之间的流动非常顺畅,这对人才成长非常有利。

观察者网:现在我们也在搞“新工科”。

徐小平:确实有些学校也在跟德国对接,但就像刚才说的,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不局限于学校和企业层面。作为人大代表,我提过多次建议,我们的职业教育改革还是要再深一点,特别是顶层设计要改一改,才会扭转一些困难。

时代变化中,年轻人怎么办?

观察者网:在传统汽车向新能源车转型的浪潮中,许多传统汽车行业的人员也面临转型问题,您作为老法师,对他们有什么建议?有没有机会调整到新能源赛道上来?

徐小平:当下汽车行业从事某个工种的一线工人,他们的就业压力与日俱增,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在机器人专业工作室,徐小平指导徒弟

我认为,作为年轻的一线工人,一是要手里抓着一门技术,二是要充电另外一门技术,三是脑子里还要想一门超前的技术,当下的浪潮中,应该有这么三件事,同时在他身上发生,那就能够比较自如地应对变化。如果死抱着当下那套东西,不知道哪一天,行业就没了。即便在新能源的岗位上,一线工人仍然有风险,因为企业的用人成本在提高,简单重复劳动很快会被机器替代掉。当这一刻到来时,作为工人,能不能转变角色,来服务这个自动化体系,原来和产品接触,现在变成和设备接触。

观察者网:这个要求有点高。

徐小平:当然高,但是没办法,应该要养成终身学习的习惯,只要还没有退休,就不能放弃学习,生活是有点残酷的,必须去了解新的东西。

在当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逻辑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作用,不管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都追求利润,这和管理者个人是否严格、是否讲道理没有关系,现在的职场人要明白这一点,特别是当下的很多年轻人,在一个比较宽松的历史环境下成长起来,特别要注意时代的变化,以及个人能力与愿望之间的平衡。

我40多年来,始终从事和设备打交道的工作,因为觉得在这个领域我的能力有用武之地,价值被别人能够认可,那么我就不会十分计较在岗位上的所谓得失。

但是肯定有不少人的喜好和当下的职业不那么对口,这就是我们内心的一种修炼过程。在我的讲课中,专门有一讲是关于职场修炼的,工作总有不顺心的一面,人总有不擅长的事情,应该把困难看成锻炼自己的机会,当你把原先不会做的事情做到熟练,同样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愉悦感。在这个过程中,人可以调整原先的兴趣,对自己产生一种新的认识。

中国人其实是很幸福的,有道家的思想,有佛家的思想,也有儒家的思想,有一位圣贤教我们如何做人;有一位圣贤教我们如何潇洒;还有一位圣人教我们如何解脱痛苦。稍微去了解一下这些问题,很多当下的思想包袱和压力可能就可以放下。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说“佛系”,佛系不是躺平,在你面前的困难才是机会,如果说所有的事都让你顺顺利利,一点障碍都没有,一路飞黄飞黄腾达,我们好多人把这看成福气,那你要小心了,这样的情况其实非常危险。我个人非常警惕“顺”,只有把顺看作不顺,把不顺看作顺,才是符合我们辩证法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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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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