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渡:“台湾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陈明忠

来源:观察者网

2019-11-27 07:56

杨渡

杨渡作者

台湾作家,文化评论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杨渡】

“我是来换国旗的人,被抓到,要打掉,我没话说。如果革命成功,国旗换了,我一样抓他们。清算他们对人民犯下的罪行。”

这是我访问陈明忠,问他会不会恨那些刑求他、关押他的人,他给我的回答。“打掉”,就是枪决。

这个走过日据时期、“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两度入狱的“台湾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陈明忠,一生活得铁铮铮、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在11月21日清晨过世。告别他奋斗九十年的人生,走上他早已无畏的旅程。

有一次我跟侯孝贤聊起陈明忠,他说:

“陈明忠是天生的领袖,不管走到哪里都一样。政治上就是领导者,就算是去混黑道,也必定是老大。人有一种气质,是天生的。”

他说得非常准确。陈明忠的性格中,有一种非常迷人的领袖气质,那就是正直率真,从不拐弯抹角,充满勇气,发起狠来,有时近于杀气;要对抗,从来就是直球对决,一无所惧。不管是对同志还是对敌人,他的性格,始终如一。

但他却是一个充满智慧与自省精神的人。

他出生在地主家庭,从小就是少爷,有人侍候着。放学回家,家里的仆人就会对着他说:“你回来了啊?少爷。” 态度恭谨。他看到他们卑屈的态度,想到在学校里日本同学高傲的态度,而台湾同学卑躬屈膝的样子,那不就是主子和奴仆的写照?他因此感到愧疚,而有了一种觉醒,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活着。

由于当少爷当惯了,陈明忠有一种天生的桀傲不逊、调皮叛逆的性格,愈是压迫,就越要反抗。

陈明忠出生于1929年,那时台湾的农民组合已经被取缔,社会运动也被镇压,许多领导者被捕。事实上,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些左派的书、反对帝国主义的理论,都已经被查禁下架,日本已经走向了军国主义。因此,他只能在叔叔的书架或者长辈的藏书中,寻找思想的解答。

对他刺激最大的是中学时,有一次和日本同学起冲突,结果他打赢了。后来,下课的时候,老师走了,全班的日本同学把前后门都关起来,让他逃不了,围起来集体殴打,打得眼睛都睁不开,然后狠狠地告诉他:“你不是不可以跟日本人打架,但是你不可以打赢。”

这一点让他彻彻底底地觉悟,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日本人,什么教育都比不上这一课。为什么日本人骂他“清国奴”,为什么如此鄙视他、欺负他,至此了然于胸。那时日本殖民政府采取教育歧视政策,中学生的比例是日本人占五分之四,台湾人只能居五分之一,能考上中学就很不容易。作为少数者,台湾人根本不可能有打赢的机会。

陈明忠少年照

所以在日据时期,他只能消极抵抗,例如当兵的时候,不认真执行勤务,或者面对压迫,忍着挨打,却不认真做事。但这些增加的压迫却增强他抵抗的承受力。

直到光复后,他到台中农学院读书,参加了“二二八事件”,生命才有了彻底的改变。

“二二八事件”发生于1947年,陈明忠十八岁。1945年国民政府来台接收后,由于陈仪政府的贪污腐败、国军的军纪败坏,经济的严重失业、通货膨胀等原因,导致民怨四起,终因一桩取缔私烟事件,引起台北市暴动。抗议者到行政院示威,军警架设机关枪在行政院楼上扫射,抗议者逃去包围电台,占据电台,对全台湾广播,整个暴动就开始了。

1947年2月28日上午10时,在圆环缉烟事件后包围台湾省专卖局台北分局的抗议群众。(资料图/维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是他生命的转折点。本来他只是有一点平等的思想,反抗权威与专制的正义感,但事件一爆发,他就去参加群众大会,攻打教育会馆,为了怕学校老师被本省人殴打,他赶紧回到台中农学院,叫同学林渊源先保护好外省老师。他的英雄主义与领袖气质显露无遗。

他显然善于带领群众,采取行动。当台中情势已经由谢雪红控制,他听到高雄的反抗行动被彭孟缉镇压而死伤惨重时,就决定去埔里找赛德克族的战士,一起去高雄参加作战。他招到了二、三十个战士愿意跟随,正要回台中找车子来载人时,谢雪红等人已因国军从基隆登陆,展开强力镇压而退到埔里。他又组织了人马,成立“敢死队”,在埔里狙击国军。

当年才十八岁的陈明忠,受到谢雪红欣赏,让他跟在身边,因而他得以听到谢雪红与中共地下党人讨论战事布局、组织事宜。那就是将台中的反抗者组成“台湾民主联军”,而嘉义张志忠与简吉领导的反抗者则组成“台湾民主联军”。“民主自治”正是后来在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的根源。

在陈明忠的叙述里,“二二八事件”的起因,固然是一场偶发性的群众暴动,然一旦发生,原有的地下组织系统就会发动起来。当时中共地下党在台湾虽然只有七十多个党员,但趁着台湾民心激昂,群情激愤,在某一些地区,确实起到了领导的作用。而这些领导者,也并非无因,而是从日据就开始了反抗的社会运动家。

像“台湾民主联军”的张志忠与简吉,是从1920 年代台湾农民运动一开始,就是积极的组织者。简吉曾组织了台湾农民组合,连结日本劳动农民组合、日本共产党等,互为声援,在台湾有两万四千多名会员,影响力巨大。

所以当1945年日本一投降,这些当年敢反抗日本人的社会运动家,就成为台湾的领导者,维持了日本战败后逐渐失序的社会治安,维护了台湾的安定。也正是这些人,让国民政府得以顺利接收台湾。偏偏,国民政府的腐败,让这些人失望,终归在“二二八事件”中,起而反抗。

“二二八”之后,原本的反抗者纷纷流亡,谢雪红等人去香港组织了“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即现在大陆的“台盟”),而张志忠、简吉等农民组合的干部则因为有广大群众基础,奉命留在台湾,持续进行地下反抗。

怀着“二二八”被镇压的不平之心的台湾人,开始认知到中国不是只有一个“白色祖国”,还有另一种“红色祖国”,因而纷纷透过读书会等方式,组织了起来,参与地下反抗。中共地下党迅速建立,从1947年的七十几人扩展到1949年已有一千两百多人。

台湾“二二八”运动的领导者,共产党员谢雪红(前排左一)与杨克煌(后排左一)

陈明忠在“二二八”之后,并未流亡,而是留在台湾,参加了地下党,在1950年代白色恐怖时期,被逮捕入狱,关在狱中。这一段时期,他终得遇见被逮捕的一千多名地下党人。包括了日据时代的反抗者、知识分子、社会运动家。

那一年他才二十岁,像一个学生一般,在狱中修习着他的“革命大学”。他眼见一个个英挺的青年,挺直了腰杆,送走自己的物品,唱着歌,走上刑场。他像一个时代的记忆者那样,记住他们的故事,保留时代的印记,了解历史的来龙去脉,等待有一天故事可以重新述说。

我曾问他,怎么看待这一段历史,会不会想报复?

他反而很坦然地说:因为有这一段经历,心中没有恨。“我是来革命的,是来换国旗的人,革命不成,杀了头是应该的。我求仁得仁,一生无悔。只是可惜,本来革命要成功了,却因为朝鲜战争而失败。所以我不怪国民党,而是怪美国阻挡了最后的一步。”

相较于我采访过的许多政治受难者家属,他的果决和坚毅,他对情势判断的清醒冷静,“英雄不流泪”的精神,让我见识到革命者的气度。

第一次坐牢出狱后(1950年7月被捕)

陈明忠的“革命大学”,也为断裂的历史续上了“血脉”。

台湾在白色恐怖下戒严38年,基本上,所有关于日据时代的社会运动、农民运动、文化运动,都已经失去真貌,特别是1920年代是全世界左翼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那些精彩的历史,几被清洗一空。甚至只要与社会运动有关的历史,都从课本、图书馆、出版品、新闻报道、研究主题中,被彻底清除了。

1980年代初,我开始研究日据时代历史时,除了日据下的旧报纸与旧杂志中有断简残篇的文字,几乎找不到有关社会运动的记载。

台湾的反共恐共无所不在。即使2000年之后,台湾史成为显学,但那只是非关左翼的历史,一旦与社会主义拉上关系,就变得敏感而噤声。

2003年,我在制作记录片《还原“二二八”》的时候,最大的困难即是无法找到真实的故事。唯有陈明忠和林书扬先生,坦率地出面受访,并协助安排后来的采访。他们仿佛是一部活的字典,人性的字典,历史的鲜活见证。从光复初期到“二二八”,从白色恐怖到党外运动,他们用生命见证了真实如初、人性如实、温暖而情义的世界。

因此陈明忠有一个最特别的意义在于:延续了台湾被中断、被抹灭、被消除了的左翼史。有这左半部历史,台湾史才算完整起来。

而那一段历史,与政治宣传都不同的是,它充满人性与温度。像谢雪红在雾社邀请赛德克族人参加“二二八”反抗军,雾社乡长反对时只说,我们“雾社事件”时死了大半,高砂义勇队又死去大半,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下一代孩子,就不要再参加了。

这是陈明忠后来去雾社工作,想为地下党组织赛德克人时,才知道的事。而在地下党的计划里,雾社若组织好,北有角板山,南有阿里山,中有雾社,整个中央山脉合为一体,就是台湾红色游击战的延安。

由于简吉负责山地委员会,地域遍及桃园角板山、台中雾社竹山一带、嘉义阿里山,原住民涉及白色恐怖案件的人数,就比例上来讲,算是非常之高。但了解内情的陈明忠说,山地委员会的组织绝对不止此数,许多人——包括“雾社事件”中花冈二郎的妻子高永清——都曾加入地下党,但简吉与农组的人都未供出,尽量保护了他们。

若非陈明忠说出来,这么隐秘的历史亦将淹没了。这也成为我后来写作简吉传的重要来源。

1950年陈明忠入狱,被判刑十年。出狱后,他不改其志,一边做生意,一边与党外人士黄顺兴、康宁祥、余登发等人时相往来,出钱出力,赞助党外运动。1976年,因黄顺兴女儿黄妮娜赴大陆访问,见到过杨斯德等中共高干,回台被逮捕后,被问及她受到谁的影响最深时,供出陈明忠,他二度被捕。

1981年8月8日父亲节,陈明忠家人到绿岛探视

这次受尽各种最残酷的刑求。有人说,刑求逼供有四个阶段,能通过第一阶段的人很少。到第二阶段,就全部供了,连他逼你承认去偷了古井,你也会认。到了第三阶段,己经无人能挡了。而陈明忠却通过了第四阶段,不仅未供出其他人,也保护了许多党外人士。

所以刑求他的人问他:“你到底练了什么武功,能抵得住?”陈明忠回答:“决定求死,就不再害怕了。”

这一场大刑求,在他身上烙下各种伤痕。脚部因老虎凳而受伤,背部中枢神经受损。后来是在海外保钓运动人士与国际特赦组织的奔走救援下,才得以免于一死。所以他一生都笑称自己是“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

陈明忠一生信念未曾改变。出狱后经商有成,帮朋友不遗余力。他二度入狱前一天,才把筹办党外杂志《夏潮》的经费交给陈映真,被捕后,即使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未曾供出陈映真和其他党外朋友。1987年,经蒋经国秘书马英九的帮助,他得以保外就医。其后数十年,他参与筹组“夏潮联谊会”、“政治受难者互助会”、“中国统一联盟”、“劳动党”等团体。

一九九七年陈明忠夫妇宴邀刚卸任“法务部长”回政治大学任教的马英九,感谢他当年协助安排保外就医。

2005年2月27日,为了改变国民党对“二二八事件“的认知与禁忌,他受邀赴国民党中央党部演讲,还送给当时党主席连战一把象征“和解之钥”的钥匙,希望他开启两岸和平。这为后来连战的大陆之行打开先声。

陈明忠一生带着理想主义色彩,致力于两岸和平统一的志业,像一个古典的人格者,正直敢为,英雄无畏,为公理说话,为历史见证。

在深秋时节,他的辞世,让人不禁想起这几年相继辞世的苏庆黎、陈映真、王津平等,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那种带着理想主义的典范人物,正在走入历史。而新的一代,将要如何从这历史映照里,看向未来呢?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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