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丽萍】

中和广场，餐馆聚集，烤肉馆、烤海鲜、火锅店、饺子馆，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美味。

我去采访那天是2020年7月1日，晚6点刚过，中和广场的少年路就出现“肠梗阻”，公交车、私家车、三轮车、电动车挤作一团，或缓缓蠕动，或停下不动。鹅黄的美团、湖蓝的饿了么见缝插针，没缝也要挤出一道缝，在梗阻处灵活穿插。这时是晚餐的饭口，是外卖的晚高峰，也是小哥们一日之际的决战时刻。

李帮勇的电动车像一尾小鱼，摆下头，甩下尾就越过一辆车。他像一个蓝精灵，穿的是蓝色的，戴的也是蓝色的，蓝头盔、蓝口罩，骑的是蓝色车，两腿夹着蓝色的外卖箱。跟其他小哥不同的是他身后驮了个叫梓涵的女孩儿。她黑亮的短发，齐眉的刘海，穿着鹅黄的短袖T恤，口罩兜在下巴上，鼻子和嘴露在外面，胳膊蜷曲，手搭在爸爸的手臂上，纤弱的身子贴着他的背，眼里没有四岁孩子的清纯，有种让人心疼的忧郁。

红灯进入60秒倒计时，李帮勇右转，直行20米，又一个迅疾调头，回到十字路口，再一个右转，抢下二三十秒。下个路口又是红灯，倒计时还有五秒，横向车流断了，他冲了过去，又抢下几秒钟，外卖箱里有五六单，要半小时内送达。他怕超时，超时会罚款50—200元，意味着白忙一个饭口，甚至一天。他可以白忙活，胃肠不肯，要吃要喝；出租屋也不肯，要付房租、水电费……

为赚钱，他有时一小时送12单，前后两个外卖箱塞得满满的。有些单因偏远难送没人接，他仗着对这3.5平方公里“版图”了如指掌，统统捡过来。

着急时，他似乎忘了背后的女儿，急剧加速和转弯时，女儿就揽紧他的腰，身子跟他贴紧些，再紧些。坐的时间长了，她脸上会浮现倦意，小脑袋贴着他的背，耷拉下去……过减速带一颠簸，她慌忙抓紧爸爸的衣服。

到了地方，他从外卖箱掏餐盒时，背后的小梓涵像松鼠似的“哧溜”一下跳下车。他右食指勾着餐袋，左手抱着女儿，沿楼梯迅疾而上。他的右手布满疤痕，小指黑黑的，僵直着，拇指、中指、无名指失去了部分功能，灵活的仅有食指。

客户开门，看看递餐的手，再看看他怀里的孩子：“抱着孩子还送外卖？”

李帮勇笑笑。

他出生于云南省昭通市永善县的一个小山村。据《新服务催生新就业，新就业反哺新乡村—阿里巴巴本地生活骑手就业扶贫报告》显示，云南昭通、贵州毕节、江西赣州、安徽阜阳、河南信阳都是骑手输出的集中区域。在饿了么平台贫困户骑手的籍贯地聚集前20位的区县中，昭通市镇雄县排在第一位。

雪中的骑手 新华网资料图

这并不意味着李帮勇生来就该做外卖。一个婴儿啼哭着降临这个尘世，作为一个生命本可有无限多的选择，可是作为孩子父母的局限制约了他的选择。

20岁那年，李帮勇怀着过上好日子的梦想离开了家乡，去了广东的佛山，随后就像风儿下的蒲公英的种子飘来飘去，从佛山飘到东莞、广州，又从广州飘到嘉兴，也从20岁飘到34岁，没扎根，也没成家。乡村的“蒲公英”要在城市扎根很难，尤其是像李帮勇这种没读过什么书，没什么文化，为人老实，不擅钻营的人。想在农村成家，繁衍后代也是不容易的。

对“高富帅”来说，34岁正值当年，面对的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对于来自乡村的穷青年来说，34岁已深入“高危地带”，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这时，不仅当事人急，亲朋好友看着也急。

2014年，表叔托人在四川大凉山给李帮勇找了个对象。他已34岁，也就不挑剔了。女方家要八万元彩礼，看那架势只要交钱，她就是他的了。他打工14年没攒下钱。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老父亲东挪西借，总算凑够这笔钱。李帮勇把她领回来，他终于脱单，成了有家的男人。他把老婆安置在老家，自己回到嘉兴打工赚钱。他要养家糊口，让老婆吃好穿好。

2016年10月，她生下了女儿。第二个月，他把她们娘俩接到嘉兴，租间房子，把家安置下来。七个月前，他在涂料厂出了事故，右手被绞进机器里残了，被定为五级伤残。厂家给他每月开1000多元的生活补贴，三口人的日子捉襟见肘。

2017年4月30日傍晚，老婆说跟闺蜜去逛街，走后就没回来。他抱着女儿找到天亮也没找到。他说，她又懒又馋，在家啥活都不干，躺在床上玩手机。她不管孩子，还拒绝让女儿吃母乳，都是他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一次，她要去赶集，他给她2000元钱，她拎回一大堆小食品。

李帮勇说，老婆是被苦日子逼走的，他们跟表弟，还有两个老乡合租一室两厅的农民房，还是毛坯的，卧室除床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采访时，他看着我说了好几遍：“好歹让女儿有个妈，不是吗？”

李帮勇小时也是“没妈孩子”，十岁时母亲病逝，他的女儿又是“没妈孩子”，比他还惨，不会叫“妈妈”就没了母亲。残疾的右手，给这位单亲父亲带来诸多不便，给女儿换纸尿裤，右手怎么也抓不住，只得俯身用肘压住，再用左手往上提。他的右手还不能沾水，没法给女儿洗澡。

要生存就得赚钱。2018年9月，女儿21个月大时，李帮勇加入了美团众包。

美团的LOGO是袋鼠，抱着孩子送外卖的李帮勇则是袋鼠中的袋鼠。在“对骑手工作最看重的点”问卷调查中，“时间灵活”成为外卖小哥的首选，达60%以上。对带有一到三岁孩子的单亲父母来说，还有什么比“时间灵活”更为重要？众包骑手的时间更为宽松，想跑单就接，孩子头痛脑热离不开，可以不接单。

晚上，6点42分，李帮勇回到中和广场。小梓涵仰头看父亲去取奶茶。这次，在他跨上电动车后她才爬上去，比平时慢几十秒钟。晚高峰尚未过去，送餐要争分夺秒，慢几十秒钟有可能会多遇到红灯，甚至赶上拥堵。

小梓涵跟父亲送餐快两年了，已熟悉这种疯狂节奏，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什么时候下车。李帮勇少言寡语，很少跟女儿说话。小梓涵两岁多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常半天蹦一个词。不过，她很聪明，对父亲的每个眼神儿，每个细微动作都能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和反应。

刚做外卖时，李帮勇在网上买了一个红色的前边带护栏的儿童椅，面朝后安装在电动车的踏板上。他们父女可以脸对脸，从表情上读懂对方。她那时还不满两周岁，头发短短的，乱蓬蓬的，谁见了都以为是男孩儿。为让女儿有热水喝，他带个暖水壶；她尿了，他就找个地方给她换尿不湿，每天至少换四次；怕她让雨淋着，让风吹着，他买了一条蓝格挡风被；她寂寞了，按几下护栏上红色摁钮，小喇叭就响了；她睡了，他就用两条腿把她夹紧。她渐渐习惯倚着父亲的腿睡觉。

背孩子爬八九层楼不算高，李帮勇有一次抱着女儿，拎着餐爬到17楼。那天中午，李帮勇去医院送餐，电梯排起长龙，眼看就要超时，只好选择爬楼梯。抱着女儿爬到十多层时，他就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也爬不动了。他长得黑瘦黑瘦的，身高1.7米，体重仅55公斤。

有人说，你干吗不把孩子放在楼下？女儿哪能放在楼下，被人抱走了怎么办？别说17层，就是117层，他也要抱她上去。自从她妈妈跑掉之后，他从没让女儿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爬上去时，他已快累趴了。送完餐下楼时，女儿说：“爸爸，走楼梯。”

“爸爸走不动了，咱们坐电梯吧。”

过了午高峰，他在小西门横街的一家小餐馆停下，点一份餐。他经常在这家用餐，早晨点包子和豆浆，午餐不点盒饭，就点一碗面，开销要控制在12元以内。这天中午，他点的是小份的黄焖鸡。老板娘给他加了点儿肉，还送一瓶牛奶。他把肉拨到女儿碗里，女儿将牛奶送到他的嘴边，让人看了既温馨又辛酸。老板娘很同情他们父女，冬天见小梓涵的小脸冻得通红，脚上连袜子也没穿，她就让他把孩子留在店里，帮忙照看一下。单亲家庭的孩子缺少安全感，小梓涵死活也不肯离开爸爸，他只得继续抱她送餐。

晚上10点时，李帮勇还抱着女儿在街头等单，失意与疲倦轮番袭上这位单亲父亲的心。跑众包自由，可是单少，刚开始跑时一天能赚200多元，接下来就越来越少，今天只赚几十元。再等下去也没什么钱好赚了，他决计带女儿回家睡觉。

暴雨骤降，他看一下手机，惊叫一声：“天爷啊，单价翻了四倍多！”

爆单了！几元的单价暴涨到20多元。他急忙抢单，取餐送餐。夜深了，狂风大作，树枝张皇摇曳，马路映着碎乱的街灯，空荡无人。风扯起他们父女的雨衣，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顺着脸颊往身上流淌。小梓涵吓得号啕大哭，尖利而颤抖的哭声像无数的刀戳在他的心上……他目视前方，咬紧牙关向前冲去。

终于到了地方，他用右手的中指勾着餐，左手抱起湿淋淋的女儿，爬上了楼。他怕女儿受惊吓，怕她着凉感冒，还怕她在电动车上坐久了，稚嫩的骨头吃不消会变形，可是这仍然阻止不了他抢单，抢单，再抢单。他似乎抢的不是单，是女儿的牛奶、面包和果蔬，是父女栖身出租屋的房租和水电费……

雨中，李帮勇抱着不到三岁的女儿送外卖。新闻资料图

他只得对女儿狠点儿，不狠怎么活下去？那天晚上，李帮勇抢了五单，赚了100多元。凌晨1点多钟，他们回到家，他给女儿脱下风雨衣，脱掉湿透了的纸尿裤，把她放进塑料盆，给她洗个热水澡。女儿实在太累了，放到床上，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女儿，你可千万别生病啊。他看着睡熟的女儿，在心里念叨着。

女儿很皮实，这一点像他。当年在富士康打工时，他得了阑尾炎，医生说要做手术，手术费要4000多元。他一听就果断地放弃了手术，挂了三天吊瓶就奇迹般好了。还有一次，他得了肾结石，听医生说震石要交2000多元，他选择了服药，后来也好了。

李帮勇放弃众包，改做饿了么专送。这样自由度小了，单却多了，可以维持他们父女的生活。站点体谅他一人带孩子不易，允许他上早8点到晚8点那一班。他在站点附近租了房子，夏日午高峰过后可以带女儿回家睡一觉。

晚上8点43分，李帮勇再次回到中和广场时，小梓涵已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背上，打起了瞌睡。这样很危险，2020年交通新规，儿童乘坐电动车须戴头盔。李帮勇却怕女儿一天戴十几个小时头盔会影响颅脑发育。

为了女儿的安全，李帮勇是肯花钱的，他花一万多元买了两辆安全性能很好的电动车，还配上防滑轮胎。他网购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等收到后安装在后座，女儿睡着也不会摔下来了。修车的师傅同情他，换刹车片，收别人30元，收他20元；换电瓶收别人一千三四百元，只收他1200元。还是好人多啊。

过去女儿坐在前边，外卖箱放在后面，餐盒里的汤容易颠出来，奶茶容易爆掉。有一次，九头牛餐馆的小服务员点了三杯奶茶，他送过去一看：全部爆掉了。

“实在对不起，你点的奶茶爆掉了，我赔给你，请不要投诉我，好不好？”

那姑娘低头看看爆掉的奶茶，抬头看看他怀里的孩子，跟小梓涵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上了。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他懊恼不已，在微信给她转了32元。送一单才赚五元，这笔损失要跑六单才能赚回。这些日子失误不断，前几天下大雨，有个医生点四杯奶茶，他左手抱着穿雨衣的女儿，右食指勾着奶茶跑进医院，脚下一滑，摔倒了。女儿没摔伤，奶茶摔爆了，赔了55元。

意外的是九头牛餐馆的姑娘给他打好几个电话，由于路上嘈杂，听不清。他冲着电话大喊：“你重新下单！我很忙，系统会派人给你送去的。”有时就是这样，赔了钱，客户还不依不饶，甚至给个差评。

回奶茶店取餐时，商家告诉他，九头牛餐馆又下了单，你赔偿的32元被退回来，让转还给你。他一想那姑娘收入也不高，点三杯奶茶一口没喝，还搭了32元钱，自己还误解了人家，过意不去。

后来，小梓涵大了，可以坐到后座了，外卖箱放在脚踏板上，奶茶爆掉的事就少了。

李帮勇划一下手机，今天跑45单，感到挺满意。单多时，他每天跑五六十单；单少时，他就延迟回家，凑够40单。公司规定一天够40单，每单赚五元，不够的话每单要减三至五毛，差不多减掉二到三单的钱。

据调查，外卖小哥日接单量在21—30单，按照每天20单、平均里程数三公里计算，那么这些外卖小哥一天要跑60公里。按此算法，李帮勇每天要跑120公里以上了。在美国，外卖小哥是开车送外卖的，每人的日接单量仅为十单，李帮勇是他们的五六倍；“目前美国最大的外卖平台叫做Grub Hub，日订单量是50万单左右，而美团的日订单量为3000万单，两者相差60倍”。

据2020年饿了么的调查，蓝骑士中“90后”占比约为47%，“95后”新增注册的外卖小哥同比增长1.3倍，其中“95后”增长最快，在许多地区外卖已成为年轻人就业的新选项，如曹德旺所说：“年轻人宁愿去送外卖，也不愿意去工厂了。”

外卖小哥的学历逐渐走高，大学生整体占比接近二成。李帮勇觉得外卖小哥明显增多，聚集中和广场的不是蓝色饿了么，就是黄色美团。提成在减少，过去超1200元每单奖励0.4元取消了，把一箱啤酒或一袋25公斤大米扛到八九层楼也没有补贴了，配送范围从3.5公里扩至4.5公里，“越来越多骑手日均配送距离超过90公里，日均配送超过120公里的骑手数量同比增长2.3倍”。李帮勇的月收入从五六千元降至四千多元，接下来也许会更少。

李帮勇抱孩子送外卖的图片在媒体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关注，嘉兴一家民办幼儿园免费接收了小梓涵。李帮勇早晨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下午4点50分接回，晚上带她送外卖。

据媒体报道，当地派出所的徐所长得知李帮勇的事情后，认为李帮勇这样送外卖太危险，在征求领导同意后，徐所长决定让李帮勇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去。对此，李帮勇十分感激。

自此，李帮勇开始每天到派出所接送女儿，所里的民警或者辅警成了“临时妈妈”。

李帮勇领着女儿走进一个单元，摸黑爬到五楼。为了离幼儿园近些，他把家搬到南湖区菜花泾西区的一个老小区。开门进屋，迎面是厨房，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家具简陋，月租金1000元。

李帮勇下厨，洗菜，切菜，左手抓起鸡蛋，在碗沿磕一下，轻轻一捏，蛋清蛋黄流进碗里。他已不习惯用残疾的右手了。小梓涵搬个小板凳，站上去看着父亲做饭。

床上的手机播放着《小猪佩奇》的动画片，小梓涵只要回家就一刻不停地制造各种各样的动静。让李帮勇担心的是女儿已经四岁多了，却很少说话，语言发育明显低于同龄孩子。

李帮勇用电炒勺煮面，出租屋本来有个煤气罐，怕小孩乱摸乱碰不安全，让房东取走了。他把两碗鸡蛋面端上桌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小梓涵在看手机上的动画片。他叫几声后就自己先吃了。女儿吃过面包和冰激凌，可能不饿了。

小梓涵上床时，已接近午夜12点。李帮勇收拾一下厨房，说：“干净了没有蚊虫，孩子少受点儿罪。”

有人想收养小梓涵，李帮勇拒绝了。父亲去世了，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

次日清晨7点45分，李帮勇叫醒女儿，从电冰箱里拿出一瓶软塑料瓶牛奶，放到案板，一刀切断瓶嘴，递给女儿。她吸完奶，他从衣柜拿出口罩，麻利地给女儿戴上，拿把塑料梳子给她拢几下头发。他背起女儿的书包，父女出门。

卧室里，昨晚打开的电风扇还在转动；餐厅的桌上，女儿那碗面坨住了，一双筷子斜插在面上……

【本文节选自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