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2017德国大选:极右翼选项党成最大“冷门”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9-25 08:32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之】
四年一度的德国议会大选尘埃落定,德国战后第十九届议会诞生。
基民盟/基社盟(CDU/CSU,合称联盟党)获票32.9%,虽保住了议会第一大党的地位,但结果远远低于预期;比上届选举相比,支持率减少了8-9%。默克尔虽然连任成功,但她领导的姐妹党却开始了历史性的下滑。真可谓,成亦默克尔,败亦默克尔。
社民党(SPD)在新旗手马丁·舒尔茨(Martin Schulz)同志的率领下,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只能勉强保住“20%党”的帽子,仅获得20.6%的选票,创下了历史新低,成为本次大选的完败者。有鉴于此,舒尔茨宣布社民党将选择下野,不再加入新的大联合政府。
两大党丢分,这在预料之中;默克尔将再次被授权组阁,这也早已无悬念。本次大选真正的看点在于其他四个党派的“铜牌”争夺战。
上次大选自民党(FDP)出局后,左翼党(Die Linke)和绿党(B90 /Die Grünen)曾为少了一个对手而暗自窃喜。未曾想,今年大选,不仅自民党在“少帅”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的领导下,经过四年的谷底挣扎,完成了“王者归来”的大业(得票10.6%);而且,四年前才成立的右翼政党“选项党”(AfD),在反欧盟、反欧元、反移民、反伊斯兰化的民粹浪潮中,也成功“登陆”,成为战后第一个进入联邦议会的极右党派,并以13%的傲人战绩一举坐上了第三把交椅。
选项党的成功,可以说是本次大选爆出的最大“冷门”。
2017德国联邦议会选举结果(德国《明镜》周刊网站截图,观察者网汉化)
默克尔:选项党的“助产士”?
已故基社盟(CSU)主席施特劳斯(Franz Josef Strauß)曾说过一句名言:“我们的右边不允许再有合法民主政党的存在”(Rechts von uns darf es keine demokratisch legitimierte Partei geben)。意思就是,在德国的政治生态中,基社盟应该占据最右的位置,以此拢住保守派选民。
的确,施特劳斯的“我之右,不存右” 在很长时间内一直是个事实。许多比基社盟更右的政党均被划为“极右”或“纳粹党”(如“国家民主党”NPD),不是受到联邦宪法保卫局(BfV)的监控,就是面临被政府取缔的窘境,或者自我淡化,自行消失。所以,基民盟/基社盟长期以来,特别是“六八运动”后,一直是德国保守派的大本营。
在德国的政治光谱中,代表左翼的“红色”占据的比例较多:传统上进入联邦议会的六个政党中,有三个(社民党、左翼党和绿党)属于左翼阵营;代表保守势力的似乎只有基民盟/基社盟这对姐妹党;自民党是个奉行自由主义的资本政党,由于它忽而与联盟党联合执政,忽而又与社民党搭档,所以也被人称为政治“变色龙”,政治属性较难确定。
默克尔担任基民党主席后,逐渐改变了本党的保守色彩,大幅度推行“社民党化”(Sozialdemokratisierung)。这虽然为基民盟/基社盟赢得了不少的中间选民,却导致党内保守信众的不满。基社盟主席泽霍费尔(Horst Seehofer)之所以在难民问题上一再叫板默克尔,不是因为他非要独树一帜,更不是因为他要争权夺利,而是他已经感觉到默克尔的“左倾路线”对联盟党带来的潜在危害:施特劳斯当年的“魔咒”正在失效,联盟党的右边正在洞开,它所代表的保守基础已开始动摇,再不改变策略,恐怕会积重难返。
泽霍费尔并未危言耸听,选项党正是钻了默克尔的“左倾”空子,并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坐大,甚至大有取代联盟党、成为新的保守派大本营的趋势。
默克尔出生在路德教家庭,父亲还是名牧师。但生长在社会主义东德的她,对左翼思想驾轻就熟,所以,在对付左派时,默克尔显得游刃有余,而在坚持保守的传统价值方面却表现得颇为动摇和功利。以下例子很能说明这点:大选前不久,为了扫除日后选择联合执政伙伴时可能出现的障碍,她突然开放了本党对“同性恋婚姻”的传统禁忌,同意本党议员今后对这个问题表决时可以“凭心投票”(Gewissensentscheidung)。
按照她的本意,此举纯属权宜之计和选前姿态,只是为了迎合其他政党以及社会上对同性恋婚姻(Ehe für alle)的开放态度。她坚信大选前联邦议会肯定来不及对此进行表决。可惜她估错了立法需要的相关时间,联合执政伙伴社民党抓住这个漏洞,短短数天内即在议会中发起表决,与反对党一起打了一场速决战。就这样,一个内容关乎宪法原则(婚姻只在两性之间)的决议在默克尔的投机和疏忽中匆匆通过。
默克尔的左倾路线以及执政风格无疑也为选项党的诞生和壮大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没有她的“拯救希腊计划”和在欧元危机中的表现,没有她在缺乏内外协调和准备的情况下就对难民大开国门的做法,选项党绝对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成果。因此,说默克尔是AfD的“助产士”,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
AfD:“蓝花” 情结还是“蓝色”狂想曲?
2008年之后,国际金融危机未消、希腊债务危机接踵而至。当时,政治意志压倒并干预市场规则:为了将希腊留在欧盟内,欧元国家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同意向雅典提供多次纾困贷款。由于这些措施涉及到纳税人的钱,所以导致欧盟内许多知识精英和普通民众的不满。
在这样的背景下,德国经济学家贝恩特·卢克(Bernd Lucke)于2013年2月创立了“选项党”。它的德文全名叫“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缩写:AfD),直白翻译的话,就是“德国的另类选择”。顾名思义,这个名称要彰显的是该党对德国现有政治以及主流意识的一种“叛逆”,如:质疑欧洲一体化,反对欧盟单一货币政策,要求重新恢复德国旧货币——马克等。
2015年夏,一场大规模的“难民潮“对欧盟形成强烈冲击,也改变了德国的政治生态。默克尔在毫无准备和协调的情况下,向难民打开国门,为德国在全球赢得了极高的人道声誉。但是,“欢迎文化”的热情过后,难民带来的伊斯兰文化和本地的基督教文化的“不匹配”和“不适应”现象越来越明显。弥漫在德国社会中的不满情绪也影响到成立才两年的“选项党”。
2015年7月,选项党内代表经济自由主义的原领导让位于党内的民族保守主义势力,但不改的是该党的“反派”角色。需要指出的是,此处的“反派”非指“反面”,而是对主流的“反动”。
选项党的这个政治定位其实在它选择的“党色”中就有反映:虽然它是一个民族主义保守政党,也常常被主流媒体和政治对手称为“极右势力”或“新纳粹”,但它并未选择象征亲近家园和土地的纳粹传统颜色——褐色,而是用浅蓝色来代表自己。
图片来源:选项党
在德意志文化中,“蓝”是浪漫主义的代表色,源自十八世纪诗人诺瓦里斯(Novalis)诗剧中的“蓝花”(Blaue Blume)。“蓝”不仅象征着对美丽的追求,还包涵着面对现实痛苦时的某种“自恋感动”(narzisstische Gerührtheit)。这既是德国浪漫主义成功的前提,也是德意志许多悲剧和野蛮发生的温床。
在当年的语境下,德国浪漫主义追求一尘不染的大自然,即所谓的“蓝花情结”,其实也是对轰轰烈烈的工业化以及浩浩汤汤的现代化的一种感伤或失落反应。今天,新的一波现代化浪潮(全球化)再次给德国社会带来迷茫和不安,于是,对往日安定时光的留恋情绪在百姓中渐渐弥漫开来。选择党将“蓝”作为党色正是为了顺应德国人的怀旧和守旧天性。
提到“蓝色”,笔者情不自禁还会想到美国作曲家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的代表作《蓝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该曲之所以让人着迷,很大的原因就是其将古典音乐(传统元素)与爵士乐(现代元素)有机结合在一起的特点。
如果我们用《蓝色狂想曲》的这个特色来对照选项党的现状,是否可以得出它“守旧有余,畅想不足”的结论呢?的确,选项党敏感地抓住了过去,但对世界未来的发展大势和新的挑战似乎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和睿智的纲领。
AfD究竟是哪路“好汉”?
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德国的政治生态出现很奇怪的不平衡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以来,联盟党之右的确如施特劳斯所说的那样无右可存。虽然先后出现过诸如“共和党”(Republikaner)、“自由公民联盟”(Bund Freier Bürger)、希尔党(Schill-Partei )、德国社会联盟(DSU)等新的右翼政党,但均未成气候。
右翼势力在德国之所以很难生存,有两个原因:第一,纳粹当年给德国带来的灾难使右翼思潮和势力早已臭名昭著,民众中即便还有保守思想和民族情结的存在,也在二战后的长期压抑中难以抬头,更不用说形成政治力量了。第二,“六八运动”对纳粹残余的清算以及对现代媒体的左倾影响。“政治正确”大行其道,“民族的”、“传统的”很容易被扣上“极右民粹”和“新纳粹”的帽子。
因此,有些人认为右翼思潮在德国很难再有发展的空间。2010年,随着社民党政治家萨拉津(Thilo Sarrazin)引发的那场有关德国前途的大讨论,民调机构和政治学者忽然发现,德国的右翼基础还是存在的,而且,它所占比例甚至还不低,高达20%。
而“选项党”的精明之处在于,它没有选择代表极端右翼的褐色,而是使用温和右翼的浅蓝色;党的代表人物也不是那些“光头党”成员,而是来自中产阶层的“正经人士”,甚至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从基民盟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人。
那么,选项党具体的政治诉求究竟有哪些呢?概括起来说,它反对欧元和欧盟,反对主流政党,反对文化多元化,反对“政治正确”,反对代议制。当然,它不仅仅只是一味地反对,也有一些对普通德国人来说颇为“走心”的主张。
投票前一天,笔者信箱里收到选项党本区代表的传单。我们不妨通过这份传单上的内容来了解一下这个“极右政党”的政治主张:
-国家和公民的安全:加强警力,改善警察装备,提高警察待遇,扩大警察的执法权限。
-让公民直接参政:学习瑞士,实行公投,公民有权改变和拒绝议会通过的法案。
-确保最低工资:用法律的形式保护最低工资,提高低收入者在劳资关系中的地位,以此减少贫困。
-在德国就得遵守德国法规:国家必须坚决反对在“多元文化”的名义下形成“平行社会”。
-妇女的自主权不容谈判:伊斯兰不属于德国,穆斯林在德国必须按照基本法承认男女的平等地位。
-移民不是权力,而是特权:德国有权自主决定接收谁,德国应该按需接收有专长的外国人;德国绝不能变质,必须永远是德国人的德国。
-保护边境:欧盟的外部边界已经不保险,申根协议基本失效;德国必须恢复对自己边界的有效管控,同时保证欧盟内部的人员和物资的自由流通。
很明显,这些主张中绝大部分是针对外国人的。在当前的语境下(难民问题、入室偷盗犯罪率高涨等),它们的确能触动不少德国人的敏感神经。仔细推敲,选项党的政治基调中的确透着当年纳粹的遗风,即包装成“民族”和“民生”这两大要素。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两个要素对任何国家、任何社会的民众永远都具有感召力。
其实,最令笔者担忧的倒不是选项党四年来的种种成果,而是主流政党对“AfD现象”作出的自欺欺人的反应:一方面不约而同地对其进行大肆的围剿和共诛,每次电视辩论,选项党代表无一例外地成为其他各党的群殴对象;另一方面又试图淡化其影响力,轻描淡写地称其为“抗议党”(Protestpartei),意思是它不会有太久的政治寿命。笔者认为,正是主流政党以及主流媒体的这种傲慢与偏见,才导致选项党如此迅速的崛起。
结语
选项党如此迅猛地杀入德国的政治中心,的确多少煞了默克尔成功连任的好风景。客观地说,“默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不说有她的过人之处。她的稳重和低调符合德国人的民族性格,在动荡的国际大环境中,稳定显得尤为重要。
许多人问默克尔的“政治长寿”秘诀,笔者认为,这与她的一个“政治爱好”有关,那就是,把政治对手提出的、容易赢得民意的建议和主张变为自己的施政措施。在过去的十二年中,默克尔正是通过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削弱了对手,加强了自己。
在今后的四年中,默克尔定会继续沿用这个手段,根据威胁的主要来源及时调整自己的应对策略。如果选项党稳步发展,默克尔完全可能暂时放下主要政敌社民党,实行右转舵,把右侧失去的地盘重新夺回来。
这意味着,选项党现在的口号,将来或许会在经过改头换面后变成基民盟/基社盟的主张,“主导文化”这个老调估计会被重新弹起,对难民的“欢迎文化”将进一步收缩,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会赢得更多的市场。
笔者并不认同选项党的许多政治主张,但认为,在基民盟/基社盟的右方出现一个更右的政党,对平衡德国目前的政治生态并不一定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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