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德国政坛发生强烈“地震”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2-11 08:31

扬之

扬之作者

德国时政专栏作者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之】

1月29日,德国政坛发生强烈“地震”。如今,余震仍在继续,“灾情”目前还难以估测。

这次的“震中”位于德国中部图林根州(Thüringen)首府埃尔福特(Erfurt)于尔根-福克斯街1号(Jürgen-Fuchs-Straße 1)的州议会(Landtag)。

在地震学里,地震分“构造型”、“火山型”、“陷落型”、“诱发型”、“人工型”等不同的成因种类。这次发生在埃尔福特州议会大厅内的政治地震,应该属于“诱发型”类,而这个“诱因”就是图林根州新一届的州长选举。

这次虽然只是一个州的州长选举,不涉及联邦的权力核心,但其“震级”和“烈度”,对整个德国政治生态的破坏和影响颇大且久远。

根据最新消息,基民盟(CDU)党魁、曾被视为默克尔接班人的克兰普·卡伦鲍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 )已宣布辞去党主席一职,并放弃谋求在联盟党(Union)内获得总理候选人的目标。

这意味着,本次地震已波及默克尔所在的基民盟的党内权力中心。谁来继任克兰普·卡伦鲍尔,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影响默克尔总理最后任期的稳定性。

德国的“政治地壳”概况

为了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这次的“震情”,下面先简单介绍一下德国的政情——“政治地壳”概况:

德国的立法机构之一是联邦议会(Bundestag),每四年选举一次。

本届议会中有六个“党团”(Bundestagsfraktionen),以所占议席多少为序分别是:由基民盟和基社盟(CSU)组成的联盟党、社民党(SPD)、选项党(AfD)、自民党(FDP)、左翼党(die Linke)和绿党(Bündnis 90/Die Grünen)。

德国政坛一直都存在左右两大阵营。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社民党是左营“老大”,而联盟党则是保守派的翘楚。

通常情况下,这两个最大党分别与某个小党联合组阁,轮流坐庄。譬如,社民党和绿党的“红绿组合”(施罗德-菲舍尔政府),联盟党和自民党的“黑黄组合”(科尔-根舍政府)。

默克尔2005年执政以来,总共领导了四届政府,其中三届都是所谓的“大联合政府”(Kroko)。

这个组合的好处是,议会中掌握绝对多数,法案通过比较方便,执政难度减低。坏处是,大党联合,小党无力,议会的监督功能减弱,政府的失误会导致选民对传统政党的普遍不满,以及对民主体制的怀疑。

两德统一后,原东德共产党的继承者几经更名和重组(现在的“左翼党”),凭借其在德国东部地区的政治和民意基础,一直稳坐联邦议会。

2015年难民危机发生后,社会上的右翼民粹势力大幅抬头。当时成立才四年的“选项党”在本届议会大选(2017年)中头一回杀入联邦议会,并一跃成为第三大党。

这意味着,德国最高立法机构里,首次出现了“日月同辉”的现象:被主流政党贬为左右边缘力量(“Ränder”)的“左翼党”和“选项党”同坐在德国的高堂之上。他们彼此仇视,又受到主流政党的排斥,处境相当艰难。

德国的立法机构有“两院”组成,除了前面提到的联邦议会之外,还有一个叫联邦参议院(Bundesrat)。参议院由16个州政府组成,代表各州的利益,体现各州平等参与国家管理的联邦原则。

因此,争取在联邦议会和各州议会中赢得多数,以图获得联邦和各州的组阁权,便成为德国各政党的首要目标。

在这个大背景下,图林根州的州长选举,也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和区域性事件了。

“地震”经过

这次“政治地震”,事先似乎并无什么征兆。

因为,大家都知道,议会第一大党“左翼党”牵头的“红红绿”组合,在这次的州长选举中无法获得稳定多数,因而只追求组建一个“少数派政府”(Minderheitsregierung)。

大家也知道,这次选举不会太顺利:头两轮投票要求绝对多数,“深红色“左翼党的上届州长拉梅洛(Bodo Ramelow )不可能获得保守阵营中“基民盟”和“自民党”的支持,更不必说极右的“选项党”了。

但拉梅洛在第三轮投票中获得简单多数应该不成问题,“有惊无险“可以说是选前的普遍认知。

Bodo Ramelow,图片来源:wiki

1月29日的投票在平静中准时开始。

第一轮,竞争者是“红红绿”组合的候选人拉梅洛与为极右“选项党”披挂上阵的无党派人士金得法特(Christoph Kindervater)。结果不出所料,拉梅洛得票第一,但未获得绝对多数(46票)。

第二轮亦复如是,毫无悬念。议长于是启动第三轮投票。

这时,议会中最小党之一的自民党(仅占五个议席)推出自己的候选人凯默里希(Thomas Kemmerich)。原先的两人竞争随即便成三人共逐的局面。

Thomas Kemmerich,图片来源:wiki

自民党声称,临时让凯默里希出场,是为了显示左右两个极端政党之外,还有一个中间选项。

可不管自民党此举是“处心积虑”还是想“刷存在感”,狡黠的“选项党”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一稍纵即逝的左右时局的机会。

结果,拉梅洛获得44票,前两轮中得二十多票的金德法特这次零票,而凯默里希以一票之差,击败拉梅洛,成为本次选举中的一匹“黑马”。

这意味着,自民党议员把票全数投给了自己的候选人(不奇怪),反对“红红绿”组合的基民盟亦把票投给了凯默里希(也不奇怪)。

唯一出人预料的是,在最后一轮投票中,“选项党”集体放弃支持本党候选人金德法特,转而投了凯默里希。

从政治谋略角度说,“选项党“的这个做法相当漂亮:他不仅实现了把左派代表拉梅洛拉下马的目标,而且还让自己成为图林根州政治举足轻重的“造王者”(Königsmacher)。

按照选举程序,胜者会立即被问是否愿意接受当选。凯默里希表示愿意。

此结果一出,州议会内的“红红绿“三党从震惊、失望转为愤怒,因为“到嘴的肉”以这种方式被叼走,实在让人太不甘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感觉这次不仅被“选项党”耍了,还被保守阵营出卖了。

自民党当然暗自窃喜,因为它不费吹灰之力便产生了德国第一位自民党籍州长,这是“历史性”的胜利;基民盟,特别是其图林根党部主席莫林(Mike Mohring)也偷着乐,因为凯默里希组阁时不再可能排除同为保守阵营的基民盟和他本人。

然而,自民党却从此再难洗刷掉“被纳粹政党送上州长宝座”的政治污点,基民盟也难再摆脱“与极右政党同流合污”的骂名。

就这样,图林根虽然产生了新一任州长,同时也引发了一次可谓“史无前例”的政治大地震。

“震波”广远

这次的震波散射颇远,不仅一度将“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近日来的头条新闻拉了下来,甚至还惊动了已经退居党务二线、远在南非访问的总理默克尔。

默克尔不等回国,便立刻发表观点,称埃尔福特发生的事件“不可原谅”,并要求“撤销”选举结果,推倒重来。舆论由此质疑默克尔的“民主观”:怎么能要求撤销一个正常民主程序产生的结果呢?

的确,在默克尔的政治生涯中,用如此“强烈“的措辞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实属罕见。

德国国内舆论哗然,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这是 “民主决堤”(Dammbruch der Demokratie)、“破戒”(Tabubruch),更有人称之为“文明断层”(Zivilisationsbruch)。

自民党在图林根的党部门口出现民众示威,抗议者要求“投机者”和“摘桃派”凯默里希立即辞职。

社民党籍的外长马斯(Haiko Maas)在推特中写道:靠极右势力的支持当上州长,是绝对的不负责任。对抗“选项党”,需要所有民主人士的精诚合力。谁不理解这点,说明丝毫未从我们的历史中汲取教训。

基民盟主要负责人也纷纷与图林根议会发生的事件紧急切割:

基民盟总干事长奇米亚克(Paul Ziemiak)重申决不接受与“选项党”任何形式的合作,认为“图灵根事件”分裂了德国社会。党主席克兰普·卡伦鲍尔当即表示,图林根州议会党团的做法违反了党中央的明确指令,并亲自前往埃尔福特施压,但效果甚微。

最奇葩的当属自民党主席林德讷(Christian Lindner)的表现。

他在选后的首次表态中,一方面承认“选项党“的这一招令人措手不及,另一方面赶紧撇清与这个极右政党有过任何“勾兑”,再次声明他的自民党不会与选项党进行谈判和合作。

可是他回避并罔顾了以下事实:没有选项党的实际支持,凯默里希这次不可能当选;凯默里希意欲组成的保守阵营的“少数派政府”,在未来的政治决策中亦将无法摆脱选项党的“庇佑”。

关键是,从在议会这个高堂之上表示愿意接受选举结果的那一刻起,凯默里希就无法再摆脱与极右政党的“瓜葛”了。

林德讷是党内外公认的智商颇高的政治家,这次居然连这个“关联”都看不到和意识不到,让人着实大跌眼镜。

是他承受的政绩压力太大?还是平时与极右政党作切割时一直心口不一?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林德讷第二天亲赴埃尔福特“救火”,向凯默里希施加压力,做紧急劝退工作。最后,当了一天州长的凯默里希不得不宣布将交出权力。

德国政坛之所以对这次政治地震反应强烈,因为新纳粹和极右势力的壮大必然会引发欧洲邻国的不安和国际舆论的警觉。

果然,欧洲舆论立刻就有了反应:

意大利影响很大的《新闻》日报(La Stampa)写道:基民盟和自民党内的一部分人与选项党这样开历史倒车和毫不掩饰新纳粹理念的政党共谋合作,是一次史无前例的事件,并将在全国范围内造成创伤和恐惧。凯默里希的迅速辞职也无法驱赶这个幽灵。

西班牙《世界报》(El Mundo)报道,凯默里希通过选项党的支持当上州长引发了一次震波将远超本地区的政治地震。瑞士的《新苏黎世报》(NZZ)认为即便重新选举也难以走出危机。捷克的《民报》(Lidové noviny)发表文章,标题为“德国陷入险恶的漩涡中”。

“震源”探究

这次地震的“震中”我们已经知道,那“震源”究竟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从历史和现实中去寻找。

德国人的现代历史观是以“悲观”为基本主线的: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们在不到60年里经历了“右”和“左”两个极权体制(纳粹和东德),导致他们在世人面前久久无法再言民族自豪感。

因此,长期以来,出于对这段历史的反思,无论是民众、精英还是舆论,都对来自左右两个极端的思潮和组织非常警觉和抵触。但是,纳粹思想的流毒和对东德体制的怀念并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彻底根除。

在德国的政治光谱中,在联邦议会的政治党派中,左右两端分别是从原东德共产党“德国统一社会党”(SED)蜕变而来的“左翼党”和代表社会上“反欧”、“疑欧”、“反伊斯兰”和“排外”思潮的“德国选项党”。

所以,介于这两端之间的其他政党(如基民盟、基社盟、社民党、自民党和绿党),一方面忙着彼此争抢中间选民,同时又试图收复左右两端的失地。

为了实现这个双重目标,它们在联邦议会中程度不同地提出了一个相同的宗旨:左不沾“左翼党”,右远离“选项党”。

这种“排斥法”有两个目的:第一,让左右的“边缘势力”更加边缘化,以此巩固这些主流政党的传统地位。第二,高举“反极左,反极右”这面政治正确大旗,以防止和杜绝政治对手争取与边缘党任何形式的合作。

连续执政15年的总理默克尔虽然属于保守阵营,但她的政治理念并不特别排斥左派。尤其在2015年的难民危机中,她的言行在左派政党中赢得了不少拥趸。

这让默克尔在左派地盘上斩获颇多,同时却让社会上许多保守民众感觉失去了政治家园,最后在“选项党”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所以,默克尔在政坛的长期耕耘,导致左派势力的萎缩(除绿党之外)和右翼势力的壮大。这也是这位政坛“常青树”无法摆脱的政治遗产之一。

如前所说,德国是个联邦制国家。主流政党虽然在联邦议会内恪守了上述排斥左右边缘党的“戒律”,但在16个州的基层政治中却早已出现了松动现象或趋势。譬如,不来梅州和首都柏林就是“红红绿”的左派大联合。

不过,这个变化主要针对“左翼党”,对极右民粹主义的“选项党”,各党在这次埃尔福特事件之前还不敢“破戒”。

那么,人们或许会问,这样的地震为何不发生在德国西部某州,而偏偏发生在原东德的图林根州呢?

出于历史原因,原东德地区是曾经经历过右和左极权体制的“重叠”之地(纳粹12年,东德40年),所以,两种思潮及其组织在这些地区的冲突和争夺更加激烈。

在这里的五个州议会中,极左的“左翼党”和极右的“选项党”均为主要政党, 而图林根则是双方重中之重的主战场:

2019年,“左翼党”在该州议会大选中成为第一大党,此前(2014年),这里还走出了该党的第一位州长(拉梅洛)。在“选项党”这边,党内最右翼的派系(Der Flügel)领导人正是该党在图林根的党部主席霍克(Björn Höcke)。

拉梅洛VS霍克,“左翼党“对冲”选项党“。这就是这次政治地震发生在图林根的历史和现实“震源”所在。

回顾过去,我们发现,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中,图林根似乎一直在充当着极端政治势力的“试验田”(Experimentierfeld)。

差不多整整九十年前(1930年2月2日),德国正处于魏玛共和国时期。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在图林根首次成功进入一个州的政府。

当时,像“德国人民党”(die Deutsche Volkspartei)、“德国国家人民党”(die Deutschnationale Volkspartei)这样的保守政党,同样是为了阻挡左派组阁而向纳粹敞开了谈判大门。

希特勒当时在给美国的一位纳粹追随者的信中盛赞道:“我们在图林根获得了最大的成绩。今天,我们在那里真正成为一个定乾坤的政党。没有我们,那些此前在图林根组阁的政党已无法获得多数。”

今天,历史正用另外一副面孔呈现在世人面前。

两个月前,“选项党“名誉主席高兰特(Alexander Gauland)在第十届联邦党代会上预言:“如果绿色的、红色的和深红色的走到一起,那么总有一天,被削弱的基民盟将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

果然,在刚过去的这次州长选举中,“选项党”略施小计,图林根便再次成为极右政党的一块“试验田”,高兰特终于如愿以偿。

对高兰特来说,他的话可谓“点石成金”,对德国政治来说,他的话却是“一语成谶”。

这两个历史事件虽然在细节上有很多不同之处,却反映了一个可以类比的事实,那就是:保守派政党(Bürgerliche Parteien)和极右势力正在以各种方式进行政治合流。

“余震”不断

强震之后,余震不断。

凯默里希迫于党主席林德讷的压力,上任一天后便宣布辞职,但随后又推说州府法律专家认为现在立刻辞职不合适,表示想先留守,最后还是没能顶住日益增强的压力,宣布辞职立即生效。

埃尔福特政治地震及其余震当然也波及到柏林的“大联合政府”。

联合执政的三党委员会日前召开危机会议,这次没有“出丑”的社民党终于获得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向默克尔提出了诸多要求。

为确保自己余下的总理任期顺利,默克尔不得不辞退在凯默里希“不光彩”地当选后出来表示祝贺的联邦政府东德地区特派员西尔特(Christian Hirte)。

图林根基民盟议会党团也宣布将重组,而这次与中央党部唱对台戏的主席莫林宣布将放弃参选。

自民党主席林德讷的个人威望跌入低谷,不得不通过提出“信任案”才在党内重新确认其权威。

余震中最重磅的消息,莫过于基民盟主席、默克尔的内定接班人克兰普·卡伦鲍尔宣布辞职。

她辞职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1)在处理危机中,她再次凸现自己对本党并不具备有效的把控力。2)默克尔在南非“跨洋越级指挥”让她深感自己无法摆脱“傀儡”的角色。

那么,作为极右势力“试验田”的图林根又该如何走出目前的乱局和困局呢?

目前,各党正在绞尽脑汁,为自己寻找一条损失最小、获利最大的出路。但各方的立场即便在“地震”之后依然未发生重大变化,因此,何时以及如何走出这场政治危机眼下还是个大问号。

同时,以下几个问题也必将引起各方的认真反思:

第一,“左翼党”和“选项党”哪个对民主体制的危害更大,是否应该区别对待?

第二,政治上继续排斥边缘政治力量,这个做法是否还合时宜?

第三,这两个政党得票率加起来代表着图林根一半以上的选民,拒绝与它们合作,是否意味着漠视民意,有违民主理念?

无论如何,这次“政治地震”对民主体制和政党公信力的伤害,一时恐难得到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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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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