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守甫:我在香港大学听的一堂广东话教的德语课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2-04 07:45

殷守甫

殷守甫作者

伯克利加州大学博士生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殷守甫】

拿出我的德语教材,就想起一些旧事来。

那时我刚到香港大学。刚开始用英文来听课,很不适应。高年级的法语有些难了,课余多少还要学一点全然不懂的广东话。每天上床的时候,脑子里就各种语言打转,叽叽咕咕的,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心里有好多话想讲,可是每要开口,又觉得惶然无错。像是飘零的麦子,落到了异乡,失去了生殖发芽的能力——就只是一颗麦子,再没有结出许多种子的能力来。

即便如此,还是想尽快开始学德语:想读康德、歌德,读尼采、卡夫卡,一遍遍捋过中译,于是就是想读原文。白天的课实在报满了,就报名了一个晚上的培训班,不算学分,但也不怎么需要学费。我想,虽然已经很累了,但是总比不上从前的知青的;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可以读康德、读歌德,我就来学德文吧——况且,用英文来学德文,或许还可以巩固一下英语的。

从前的知青,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可以读康德、读歌德

于是,满心欢喜地迎来了第一节课。

走进教室的是一个大叔,童子军的穿着,童子军的圆圆帽子,童子军的背包,还有童子军的短裤。香港秋天的这天气,倒也合适。他摘下帽子,说“我哋即刻上堂。”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广东话。他开始用广东话介绍我们的课,介绍德语。我只能听懂一点点。比如他会讲,“英文嘞,我哋话one two three呃,广东话嘞,我哋话丫以萨姆呃,但嗨嘞,德文我哋话eins zwei drei。”

也怪自己报名时没看清楚是用什么语言来教。听不懂也开始走神。我想着,近代的广东人一开始学德语的情形,吚吚哑哑的;又想着康德和托马斯·曼见到彼此,操起一口广东话的样子。

——雷好啊,雷的书讲蔑啊?句子太长我睇唔明啊!(你的书讲毛啊,句子太长我看不懂啊!)

——啊呀,大家噉话啦……(彼此彼此啊……)

我大概是笑出来了。他指着我的方向,继续讲课:

广东话嘞,雷话雷够蔑名啊?佢话,我够乜野乜野。德文嘞,我哋话Wie heissen Sie?呃,佢话,Ich heisse 乜野乜野……

(大意:广东话里呢,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说:我叫这个这个。德语里呢,我们说:Wie heissen Sie?的。然后他就说:Ich heisse 这个这个……)

我尴尬地点点头。就这样,课间就到了。

我鼓起勇气去找他,“老师,我是上海人,广东话我听不懂额。”这之前,我纠结了好久。我该用什么语言跟他说。我想说英语,这是英语大学——但怕被人笑话我的英语差。我也想说上海话,凭什么你们倾泻了一堆广东话,我不能说我的母语?但是他会听不懂。我想我还是说普通话,中原雅音,王道荡荡——但似乎也没用,因为香港人都觉得广东话才接近中古音。纠结了半天,我觉得我要普通话,但得告诉他我是上海人,且要在句末用一个上海话的后缀“额”——恩,如此得体。

老师听到就笑了。他说:“我是南京人,我刚才以为你在笑我的广东话。你看,那些孩子在笑我的广东话。”我愣了一下,就对老师讲:这不是在笑您的广东话,就是觉得用广东话学德语很好笑。这时,背后的孩子们也点点头。老师听我这么说,竟然是别样的欢喜。他就对我们大家讲,自己原先是南大德语系的,因为一些缘故就来香港了,转眼也要三十年,自己老婆还是香港人,可是广东话还是不地道,自己的儿子也会笑话他。说来,这两个儿子,也都是老婆和前夫的。本来想再生一个,一开始家里没有条件,后来条件好了,孩子也生不出了……

“也没有办法了。”像是一声叹息。

我回到了座位上。我忍不住想,为什么南大德语系的毕业生会来这里?是文革前还是文革后?是政治的原因么?还是来讨生活的?为什么没有去德国呢?他和他的老婆,当初,是真的因为没有条件再生孩子么?还是他的老婆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愿意再和他生了——所以就一直往后推啊推,后来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这样的话,他和他的老婆,是真爱么?还是为了获得一个香港居留的身份,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了?

之后,就再没有听他说起了。我知道,他有故事。但这故事,我却不知道。只是,从这以后,每多一份年齿,便能多体会一种其中的艰辛。

现在,我重新翻开我的德语教材,assimil出的,用法语教德语。我想起那些用各种“外语”来学外语的日子。起初是自我感觉好,觉得自己很来赛(上海话厉害的意思——观察者网注)。进而,用英文学德文、日文学韩文,大概有一种互相参照的便利。再往后,随着学习能力的增长,这些彼此的参照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习惯了。于是,用法语德语学希腊文拉丁文,在大英博物馆旁边学藏文、阿拉伯文,是一种豪迈的感觉,大概是一种在学术传统中的归属感:多少人曾经这样学习过,而我,今天又来了。渐渐的,这样的慷慨也淡漠了。用什么语言来学,好像又都差不多。

我开始想起,那堂用广东话教德语的课,既没有什么学习上的便利,也不会让人有登车揽辔的感觉。但这课让我想起,当我在用外文学外文的时候,我已经在异乡他国了——那些连外语课都不是用母语教的、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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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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