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尤一唯】

7月28日，日本防卫大臣稻田朋美终于结束了近一年噩梦般的工作、引咎辞职。之前的种种迹象表面，日本首相安倍原有意将政治理念相近的稻田作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加以培养。（详见观网另文：极右防相避开参拜，意在取代安倍？）尤其是让她担任防卫大臣补上她陌生而成为领导人又必须的外交、国防这一课，不可不谓用心之良苦。

但谁知，担任防卫大臣的近一年时间人们都数不清她的种种失态表现，其历史观问题本身就充满争议，在内阁质询时又充分表现出一位小白的特质：频频撒谎、失言连连，被在野党一路追打，这位军事素人和美国那位未婚单身、一生埋头钻研军事藏书达七千余册的“疯狗”国防部长马蒂斯相对峙时更是高下立判。稻田被一致认为不具备担任防卫大臣的资质，以至于连累了一手提拔她的安倍的支持率。

而真正结束稻田朋美政治生命的其实是一件似乎并不起眼的小事——在南苏丹参加维和行动的自卫队的日记——“日报”去向的问题。日本在2011年11月由民主党的野田政权向南苏丹派遣了自卫队参加当地的维和行动。在安倍政权之下，作为2015年9月新成立的“安保法案”的一环，给在南苏丹海外自卫队的任务中新加了一项“驰援护卫”（駆けつけ警護）任务，并允许自卫队在实行护卫任务时使用武器。

2016年11月，自卫队在完成训练后“驰援护卫”正式成为日本自卫队日后可以实行的任务之一。不可否认的是，“驰援护卫”客观上增加了自卫队卷入武装纠纷乃至增加牺牲的可能，因此在日本精通军事专业的人士及政治家甚至自卫队内部都颇具争议，安倍首相为了尽快落实“安保法案”的一环“驰援护卫”，需要一个不会对此提出异议的政治家担任国防大臣，既是潜在的接班人又是军事小白的稻田朋美不可能对安倍说不，可谓是贯彻此项政策再适合不过的人物了。

2016年7月南苏丹的首都朱巴发生了大规模的武力冲突，联合国驻南苏丹的一部分机构宣布撤离。在此种背景之下给自卫队添加风险的新任务自然当然是更具争议，各项舆论调查都显示当时对“驰援护卫”的反对者居多。稻田便是在这种背景下上台担任防卫大臣，她的首要大事便是在安倍授意之下力排异议，断然落实“驰援护卫”任务，而这也为她一年后辞职埋下了伏笔。

日本自卫队参加维和活动的日记“日报”必须定期公开，以保证公众对于海外自卫队行为的监督。舆论、政治家要求防卫省公开当时陆上自卫队派遣队日志——日报的声音越来越强，但防卫省以日报已经被销毁为由拒绝公开。

在南苏丹执行维和任务的日本陆上自卫队

事实上，日报并未被销毁，日报不公开的原因是其中出现的“战斗”字眼。根据日本维和行动的五原则，维和行动必须要在纠纷双方达成和平协议的状况之下进行，而且一旦不满足以上状况便需要撤回自卫队。如果依照自卫队日报向社会报告战斗的情形的话，维和活动将无法进行。而在当时的状况下，撤回在南苏丹的维和部队，则会对安倍安保法案的关键一环“驰援护卫”的实施和合法性造成致命性打击，甚至自卫队参与海外维和活动一事也可能再度遭到质疑。因此稻田在当时的国会答辩中也不得不玩起了将战斗说成武力冲突这样的文字游戏，为安保法案保驾护航。

身处于危险环境又被推向火坑、被要求执行更加危险的新任务，自卫队队员对于稻田隐瞒真实信息的不满是可想而知的。部分自卫队队员将作战日报通过泄密的方式流出，以表达对稻田做法的抗议。

消息一经流出，日报存在未被销毁一事得到了证实，此后稻田和陆上自卫队官僚双方便开始推诿责任。陆军自卫队宣称在日报被销毁之后仍由队员以个人信息的方式保存，对此他们知情并宣称已经报告稻田本人；但稻田对此却矢口否认，称未接到来自自卫队的报告，对此豪不知情。自卫队公然与防卫大臣唱反调，让人留下了稻田管理自卫队不利的印象，乃至引发了世人对于日本文官统治是否失败的担忧。

在双方对立公开化之后，稻田指示自卫队的监察部门防卫监察本部对该事进行调查，在正式报告出台前算是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5月27日，她利用这段间隙完成了南苏丹维和部队的撤退，30日安倍和稻田一起完成了对归国自卫队的检阅。

至此稻田可以说已经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最大任务——落实安倍的安保法案，此后她个人的进退得失显得已经不再重要。之后亲自民党的媒体开始异口同声地要求稻田辞职，督促安倍及时断尾求生，止住自己不断下跌的支持率，只恨安倍护犊情深，希望一直将稻田留任到内阁改组前（8月3日）的最后一刻。

在7月28日公布的特别防卫监察结果，最终是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虽然暗示稻田可能与隐瞒信息一事有关，但并未明确指出她本人的责任，而将主要责任推给了防卫省内部。即便如此，稻田本人也无法抵御舆论的强烈谴责，宣布了自己的辞职。虽然稻田任内争议不断，但从落实安保法案的角度来看，她确实也没有辜负安倍的期待。至此一幕为安保法案保驾护航而向公众隐瞒信息的丑闻就此落幕。

有评论就防卫省与稻田的对立指出在日本所谓的文官统治已经松动的事实。此事或许会对日本日后产生巨大的影响，日本战前一步步走向战争正可谓正是文官统治逐渐走向失败的后果。旧军队可以利用军部大臣现役武官制、“帷幕上奏权”等手段频频干政，让军事逻辑压过了政治逻辑，以至于日后诞生了“二元政府”，日本政府无法掌控军队的暴走逐渐被拖入了战日本战后吸取了战前的教训，在防卫省（包括前身防卫厅）中实行了世界上最为严苛的文官统治。其核心便是确立了文官（西服组）地位全面优于军人（制服组）的原则，以至于在自卫队日常事务之外，涉及指挥、训练、装备等军事专业问题上，军人也必须听命于文官。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以牺牲军事专业性为代价的文官统治。在近来日本强化国防、集体自卫权，民族主义逐渐高涨的风潮之下，以牺牲军事专业性为前提的文官统治看来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了。

也许是为了应对安保法案通过后，自卫队任务增加、军事专业人员地位上升的状况，防卫省的组织在2015年进行了大规模的修订。根据2015年《防卫省设置修订法》废除了防卫省内文官高于武官的传统，两者被置于实际上对等辅佐防卫大臣的位置。

绿色框内为武官，米色框内为文官。左图为旧法下的文官优先的机构设置，右图为新法实施后双方对等的关系

虽然不能说在制度上日本的文官统治已经失效了。但考虑到社会的整体氛围，自卫队在日后影响力的进一步提升是可以预见的，目前的日本自卫队可以说正处于自己创立以来最为风光的时期。

受战争经验和战后和平思潮的影响，自卫队是在世人的白眼和奚落声中诞生的。在自卫队创立后不久，日后的诺贝尔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说：“我认为防卫大学是我们世代年轻日本人的一大缺点，一大耻辱。我希望让防卫大学的志愿者一个都不剩。”谁知在少子化的今日，自卫队的军官培养机构防卫大学的志愿人数却不降反升，不知大江对此事会作何感想。

民众对于自卫队看法的转变也反映在各项民意调查之中。在自卫队组建后不久的1956年，日本民众反对自卫队的达42%，高于支持的37%。而在2015年日本内阁府的调查显示，92.2%的民众对自卫队的印象良好，印象不好的只有4.8%。自卫队活动中尤其受到民众好评的任务便是灾害救援，其次便是海外进行的维和活动。在此次丑闻中，自卫队敢于公然反抗将隐瞒证据的责任推给防卫大臣稻田，也正是挟民意支持的大胆行动，尤其是将矛头指向本身形象不佳支持率不高的弱势领导人时更是肆无忌惮。

安倍首相在稻田辞职后表示，希望由熟悉国防领域的政治家出任防卫大臣，便是照顾自卫队情绪之举，如何在民众普遍对政治不信任的背景下抑制日益得到民众信任的自卫队，这是留给后任政府以及防卫大臣的最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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