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天:近代史是一条外求的迷信史

来源:搜狐网

2016-09-06 17:03

张广天

张广天作者

作家、导演

【张广天的新书《妹方》,描述了一个千年来口音与生活方式都未曾改变的族群——商汤后裔“妹人”,对于被历史裹挟的我们是难以想象的,这也让张广天笔下的“妹方”似真似假,就像他的小说,也始终游离在虚构与事 实之间。他试图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敲打我们对族群的想象,不依凭血统,不归根于历史,也不附着在现代民族国家的话语之中,在他看来,决定其内核的是生活方 式,而“妹人”的生活方式又在其本质上反应着一种古老的天道与人道的关系。以下为搜狐文化对张广天的采访全文,观察者网经授权转载。】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要获得真识只有返回本心去寻求,如此才能达到真正的知行合一。但在张广天看来,近代的历史却总走上了一条外向的迷信之路,于是知与行都脱离了初心,也与天道断了联系,而这种断裂则造成了当代社会的种种痼疾。

一切客观都是观者的客观

问:《妹方》这本书是产生于偶然吗,还是它其实是你的某种总结?

张广天:这本书的写作其实并非偶然,而是我用一种思辨和散文的文本写罢《手珠记》后,又思忖用其他的文体来写作。思考类的文字往往已经程式化,难有突破。于是,我想选择写一种全文体或者说非文体的作品。这就想到了《妹方》。

说总结还为时过早,只是《手珠记》关于内学的大纲,从《妹方》开始要深入化。

《妹方》,张广天著,四川文艺出版社

问:这本书给人的感觉是真实和虚构的界限非常模糊,历史、神话、传说都交织在一起,这是你希望达到的一种感觉吗?你怎么看待真实,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真实的?

张广天:我对非虚构类的东西一直感冒,因为那貌似客观的叙述往往暗藏欺骗。一切客观都是观者的客观,所以,我始终认为,并没有客观存在。倘现实给我们的是痛苦的经验,现实一定充满虚假。现实的总是并不真实,而真实的往往并不现实。这个论断,其实佛陀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经说出,所谓红尘皆空,皆虚。只是佛陀是有操守的,他只言非,不言是。他否定现实,并不拒绝身处现实。现实与我们的关系,就好比不吃肉是不行的,吃肉吃成肉的信徒也是可悲的,但吃了白吃,便是觉悟。也就是说,现实是有意义的,只是这意义是相对的。绝对的东西是唯一的,在于真实中。真实究竟是什么?佛陀认为他没有肩负告知世人的使命。那么,我们也不可能自称掌握真理。于是,以各种相对的经验去比对、冲突、体悟,就成为认清现实或接近真实的手段。

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是现实的,于是都是虚假的,而我在这直面现实的冲突中当窥见真实。

问:在中国的传统里,似乎谈人谈事居多,较少谈问题和主义,你的这本书似乎也是在回归这样一种写作传统,让问题的形式消解于人和故事甚至于自然之物之中?这样的写作有什么意图?

张广天:其实我并不在意中国的方式,或其他国的方式。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翻译语言和西化文体大量以粉丝的状态充斥文坛后,必然将其反面逼向狭窄的墙角。这个墙角或者就是中国的方式。从中国的方式里走一趟,如果仅仅剩下中国的方式,还偏执于中国的方式,那就可怜了。真正的价值在于,你由此发现了不同。是的,中国的方式是不同于西方的方式的。假如由此你理解了不同,并致力于对不同的追求,那么,事情就变得有点眉目了。

在我的写作中,我只是力图做一些不同。这不同可能与传统(指中西南北各种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究竟是与传统不同的。以翻译语言自娱自乐地装扮大师的时代太粗鄙低端了,我想应该早早不在我们这个话题中了。另外,粉丝,当然粉丝很好,不论粉什么,我们大量需要粉丝,只是将粉丝以为就是大师的错觉太可怜了。那么,从专业的角度讲,一个叙述的文本,它需要获得不可分裂的生长性。至少从我的性情中讲,我不认为零度的叙述、纯叙述是开放而自生的,任何将叙述、抒情、议论这么分割对立起来的文本认识,都是封闭而死气沉沉的。《埃达》是什么?《圣经》是什么?《史记》是什么?神话?宗教经文?历史著作?我想,哪怕从我最不愿意的流行势利眼光看,这样的认知方式也早就过时了。

写作是某种性格的人群自我生长的方式,它不能在文体格式化的花盆里,它要在自由的旷野中由着自我根性的样子伸张。文化的背景和阅读的渗透,积极地看,可以开启我们的根性;消极地看,也在逐渐将根性归拢到已有的樊笼中。如果天下有千万种人,那么天下就有千万种文章。人的根性是不同的,或松或柏,或鸟或兽,用普遍原理来格式化写作,来衡量判断写作的优劣,是与写作这件事背道而驰的。

当然,写作追求纯粹,文学追求纯文学,是一种品级。只是,倘以为纯粹就是隔绝,又小气而低端起来。纯粹是一种超越,而不是无菌躲避。一种有免疫力的写作,纵政治、经济、时尚、市场都无法侵害,才可成为纯粹。二十世纪是政治的世纪,政治成熟到可以把控一切领域,这难道不值得文学来学习吗?文学什么时候才可以超然并凌驾政治之上呢?政治、经济、气象学、人类学,什么时候都成为文学的材料元素呢?我想,一个从生长和趣味出发的作家,始终应该对此不离不弃。趣味不是靠躲避得以存在的,趣味是靠赎买获得宁静的。

相信历史进化是相信人的能力的绝对性

问:《妹方》似乎和历史有很多关系,但你在书的首页又说“曾经仿佛是未来,未来又始终并不在此”,你要书写的是“永恒之国”,这似乎有一种“时间轮回”的意味在,你怎么看待历史或者说时间?

张广天:《妹方》利用了历史,但这不是几百年的历史,而是万年妹方。我始终提到“万年妹方”。所以,它不是家国,而是天国;不是妹人,而是天使。历史,在这里被截出一万年,用来为永恒做见证,即从妹方我们看见天国,从妹人我们看见天使。如果永恒之外的世界是相对的,那么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就是相对的。相对的过去,为什么不会是未来呢?相信历史进化的人,是因为相信人的能力的绝对性,怀疑甚至否定有高于人的力量的存在。我不能言说真理,但当我将一切历史都看成是非真理的相对存在之时,就必然指向这件事的反面,必然显现出曾在今在永在的绝对。

时间是线性的,仿佛指向未来;空间是多维的,似乎高低有序。但这一切都是相对之于绝对的倒影。在地上世界中高贵的,在天国竟是低贱的;在地上时间中过去的,在天道中还远远没有到来。我们被石头的坚硬吓住了,却不知道人心比石头坚强。我们被千军万马的武装征服了,却不晓得领军的人竟被婴孩的啼哭打败。说现实已然如此,你不信用你的善良去感化一下试试?实在你并不是用初心的柔慈去面对,你仅仅启用了人家忽悠你的道德的力量迈步受挫就退缩了。梦想不是理想,道德不是圣心。理想之所以强大无比,我说的恰是在现实中的强大,正在于理想是无法用现实推倒的,只可用现实来证明。奶是检验娘的唯一标准?娘是容得奶来验证的吗?有奶没奶都是你娘!你现实的千军万马千金万银推倒得了这个娘吗?《妹方》里,就写了这么一个娘。

中国不是一个国家概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问:最近很多人都在讨论“何为中国”的问题,你描绘了一个似乎停滞的远古的地方,惯常的历史在这里被切断了,很多传统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是不是也是在试图恢复一种传统“中国”的图景?在你看来,何为中国?

张广天:中国历来不是一个国家概念。它首先是一个理想,即天上有北辰,地上有中国。这是一个理想国的象征,书方正之字,行中正之道,虽千里万里,都是居中不移。于是,北狄西戎南蛮东夷,只要行中正之道,不论黑眼睛蓝眼睛、黄皮肤黑皮肤,都可以入主中原。也就是说,不是在我看来,而是历史的过程,见证了中国不是民族概念,甚至都不是文化概念,而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所以,我常说,从民族中国到文化中国,再到精神中国。

其次,中国又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书中我借妹人的体验说出来了。同一血统,同一人种,狩猎的叫通古斯人,畜牧的叫蒙古人,耕读的叫汉人。满族为什么消失了?是因为入关的满人选择了耕读,于是再强的血缘和民族意识也保留不住民族意义上的种族。自然,一个耕读的汉人出塞去放羊了,你怎么说你自己是汉人都显得毫无意义。所以,我们不要过分强调文化。当然,文化是生活方式中的一部分,而文献典章制度并不是中国唯一的方式。中国的方式非常特别,但也非常辽阔。你看看前中国的历史,到处是方国的联盟,而不是血亲诸侯国。诸侯国只存在了八百年,之后也是地方联盟,中央集权,直到今天。以什么联盟?书同文而已。

如果我们坚持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对世界对人类将是有意义的;而如果我们坚持一种血统,坚持一种文化,倒反而对己对人都是有害的。因为生活方式指向性情的差异,而文化则指向大一统,指向霸权主义。人,性异而心同。性,来自于各自不同的肉身;心,来自于神天。以往的教会、主义、观念,都是搞同性,结果反而异心。巴别塔的故事,是对全球化最好的批判。这就又回到上一个话题了,即我的历史观是相对的。因为对于今天的全球化,推倒巴别塔的事倒是未来。

当中国作为共同的理想被认同时,要允许中国作为不同的生活方式去实现。

问:定义中国重要吗?

张广天:重要。并不至要。因为中国也是相对的,不是永恒的。

近代以来,人们选择了一条外求迷信的道路

问:你在书中一直在讨论“心知”与“理知”的对立,这种对立与近代以来的历史有什么关系?

张广天:心知与理知的问题,在上一本书《手珠记》中讲得最清楚。但阅读《手珠记》显然比阅读《妹方》对读者的要求要高许多。简单地将,即我的知识观是已知知识观。心既来自于神天,那就包含着一切宇宙序令,于是,一切在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知了。之后在社会生活中,人所经历的是污染和祛除污染的过程,即心被蒙蔽而渐无知,读书和经事或者越染越脏,或者以脏洗脏,也竟有可能负负得正。所以,从近代史到当代史的角度讲,人们放弃了内观学习的途径,选择了一条外求迷信的道路。从理知的要求出发,世界是未知的,学习可以变未知为已知,即将自己交给了世界,由世界的外在信息带动人生,所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吗?如果在接受外在的信息中人的根性被偏移、支解、消散,精彩的竟是别人,却不是你自己。所以,我将近代史西学东渐的这个过程叫做“外迷信主义”。

《手珠记》,张广天著,作家出版社

 在《手珠记》中,我提出的基本观点是,“心学为体,诸学为用。”我的意思是,永恒之初心不可丢失,在这个前提下不论中西都只是用,都可以用,谁也不是谁的体。曾经那些中学为体或西学为体的讨论,都是将相对真理绝对化的痴顽症。吃了一块肉,就拜肉做上帝,不管这肉是中肉西肉,都挺愚蠢的。说拜中肉为上帝,太昏昧了,问题全出在对西肉不够虔诚,倘彻底拜西肉为上帝,纵阵痛至死必复生——他是忘记拜中肉时已经阵痛死过一回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吗?倒的确也是精彩的。只是它因你才精彩,没你就不精彩。曾经把自己搞得巨大,吃了苦头倒下了;如今将别人搞得巨大,也吃足了苦头,心里一点也不高兴。你来到这个世界本来是有限地有快乐的,现在居然无限地丢失了。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也并不巨大,但自己是不好丢失的。

问:如果让你描述,你会怎么去描述当下中国人的状态?分裂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特征?

张广天:当下的中国人?怎么说呢?你去雇佣一个看门的,二十年前应聘的是北京远郊的,十年前应聘的是西部山区的,今年再去招工,恐怕连秦岭深处的和神农架的都不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人有钱了,这样的工作已经没人看得上了。不要讨论、展示、陈列各种金融的市场的数据来唉声叹气,说中国经济怎么怎么卡在瓶颈。实际情况是,真的有很多人很多地方不振奋了,但那是传统经济,整个互联网产业欣欣向荣,一片喧闹。说总要有实体经济。这话上来就out了。别将实体企业当传统经济,也别将互联网加看成是互联网新产业。一批一批老经济模式肯定出局了,滚滚涌动的钱正朝老人看不懂的地方流去。

是的,中国有钱了。不管你酸的、咸的、腥的口吻左挑右剔,都无法推翻这个经济繁荣的事实。然而,有钱的我们傻掉了。小朋友不高兴了,坐在墙角发呆,玩具没有了,再多的物质也不是玩具,也不是兴趣了。

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交。就是没有兴趣的人,不要与他交往。我们的现状,就是集体无癖,兴亡而性死。性,就是生命啊!还有谁愿意跟这样的小朋友交朋友呢?

如果算笔经济账,有钱无性,居然沦为赤贫。因为经济的顶峰,原本是人的性情,性情的顶峰,原本是天道亘古。

迷信是求外在的枝节而不谈初心

问:在经历了近代以来对西方的崇拜以后,许多人其实也开始回溯,有人从儒家的角度,有人从风俗的角度,等等,你怎么看待这种回溯的潮流,它反映了什么问题?

张广天:历史上中学为体派的迂腐和尴尬,就是最好的说明。本为初心,为宇宙之心。这个本从来不谈,只谈曾经服务于这个本的文化道德,以道德外衣为中学之体,有什么意义呢?尸体如何能起死回生呢?

西周重礼。礼是什么?就是神远去后蜕下的盛装,如今历千年这盛装早已褴褛,我们祭拜这件破烂的衣衫还有什么用呢?我曾经排演《圆明园》,大家都喟叹人类文明的高度一夜之间被洋鬼子毁掉了,捶胸顿足,可竟不知圆明园的本是体圆光明,是指中正之心。有此心在,十座八座圆明园毁了也不是事,可以重建,甚至建得更好。我是反对文化保护主义的,这种人就是研究防腐剂的,搞尸体防腐,臭肉防腐,或者造衣冠冢,可笑得严重!那年我去维也纳大学讲学,正值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N周年,看见英雄广场上掘地三尺在种土豆,奥地利人告诉我,这是当时维也纳被困,皇家拿出皇宫前的土地让市民种点土豆以果腹,这会儿拿这个行为来纪念往事。这便是人心!人心互怜,皇帝也好,小市民也好,都得救了。耶稣说过,他喜欢怜恤,不喜欢祭祀。所以,这点我还是同意鲁迅的说法,国粹让我活,我便让国粹活;国粹让我死,我断无道理让国粹活。

崇拜西方叫外迷信,崇拜祖宗衣冠冢叫逆向外迷信,都是求外在的枝节,而不是内里的本原。准确地讲,我更讨厌国学热!

问:你说要回到故乡,但故乡已经被摧毁了,我们还能回去吗?

张广天:我在书里说了这样几句话:

“革命原是为了回到故乡。”

“故乡乃是可以站稳又仰望的根基。”

“人以他的故乡为舟,驶抵心的归宿。”

我的意思是,在同心的绝对下,人是有差异性的,是需要属于自身属性的生活方式的。故乡不是地理,也不是历史,更不是文化。故乡,归根结蒂,是一种生活方式,符合性情根底的自我方式。梅兰竹菊,再好的种子,总要土壤吧!我要一片适合我生长的土壤,我向神祈求,我在他的应允下为此战斗,不离不弃,这既不是民族主义,也不是全球化,这是我作为生命的基本要求。我反对一切不让我按我自己的根性生长的制度,我喜欢《病梅馆记》,我是莲花,必经淤泥。故乡,就是这淤泥。它其实也许一点都不美好,但它护花养花让我绽放,它就美好了。

张广天介绍:

作家,导演,诗人,音乐家, 主要戏剧作品有《切·格瓦拉》、《圣人孔子》、《圆明园》等,主要音乐作品有歌集《杨柳枝》、“腔音列·为四件弦乐器而作”等,还著有《手珠记》、《妹方》等。

责任编辑: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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