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专访张广天:自信不能是无端的,不能是倚仗过去的

来源:观察者网

2018-12-21 07:35

张广天

张广天作者

作家、导演

1193年,南宋的临安,一场大火之后,一个父亲死了,但放不下他的儿子。为此,他的灵魂强盛起来,不愿入土为安,遂暗中跟随其成长、迁居,从南宋到金国,又随蒙古西征进入欧洲。

其时,亚欧大陆各方思想和生活方式因战争而交织、融合、重铸,一个全然不同以往、延续至今的崭新中国文明正在诞生……

这是张广天新作《南荣家的越》讲述的故事。

书中描绘的时代,蒙古人的火炮轰开了欧洲诸国的门,中原文明随之传入。而西方的八剌秃(柏拉图)、阿力司铎(亚里士多德)、也里失八(伊丽莎白)们也让我们的祖先感到陌生惊讶。

近千年后,我们对这些异域文化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它们的形象也已固化,但张广天认为,今天的我们需要还原到最初惊讶的状态,体验一下最初的相识,这有利于比对认识。盲从只能局部放大他人,而不能真实面对他人,“拿那样的惊讶与当前的匍匐做一种比较,在比较中至少令自己清醒一点”。

谈及“文化自信”,张广天认为自信不能是无端的,不能是倚仗过去的,“如果我们真的在乎文化自信,我们不应只从典籍和传统中去寻找支撑点,我们更应该想到的是,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每个个体又是怎样的性情,一切世间所谓先进的优越的成就如何养我的性情。”

张广天

以下是观察者网采访全文:

观察者网:《南荣家的越》视角很独特,让一个亡魂来追踪他的孩子,为什么会用这种角度?

张广天:一本小说在创作之初需要一种原动力,当这个动力来自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牵挂时,就会延伸到极致。比如,父亲死了,孩子还在襁褓中,他如何放心得下。这么想去,常常牵动我内里最深的悲悯心,一日比一日巨大,乃至将我吞噬。有那么一阵,它几乎将我全部笼罩,推我的想象力到无穷,这便成了写这部书的动机。

当然,在严肃的创作中,这种动力已不仅仅是最初的起因,逐步成为一种方法。其实,这并不只是一个角度,而是方法。灵魂的叙述使日常的叙述退场,获得了一般叙述所没有的体验。截然不同的体验必然会构成截然不同的结构、线索和关注点。《南荣家的越》需要这样的方法。

观察者网:您描述书中的时代:“一个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国在此刻被多民族多信仰的新中国覆盖了”,这似乎也能用来描述现在的中国。您是如何理解“中华”和“中国”的?

张广天: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揭示出乌拉尔山以东的民族与鲜卑人的渊源。从红山文化到兴隆洼文化,玉器的使用被推前到一万年,更有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发现,证实玉器文明比一万年更早就存在于鲜卑人祖居的北极冻土带。从玉器形制和用玉方式来看,商以后黄河长江流域的文化是继承北地传统的。有史学家一直呼吁,说探索中华文明,要将眼光放到长城以北。

红山文化玉龙

我个人认为,以往我们从血缘、语言等方面的民族历史研究已经不足以看清事实,应该从生活方式来研究史学。比如,从人种血脉讲,乌拉尔山以东的人群都属于蒙古利亚人种,即都是鲜卑人,只是游牧的被称作蒙古人,渔猎的被称作通古斯人,而耕读的被称作汉人。

中国并不是民族中国,也不是文化中国,而是生活方式淘选出来的中国。所以,先人说“华夏”,意思是生活方式中的精华部分。当时认为渔猎和游牧都比不上耕读,所以耕读成为中心,成为精华,文明之花,这就是中华的本义。至于中国,原本的意思是中原之国,精华之国,而国不过是做大了的邦与族姓而已,同族中的不同政权更替而已。

现在说中国,是晚清民国时确立的民族中国概念,是中华民国的简称,历史上的人们没有这样的认识。另外,西方长久地将东方的文明地区概称为“契丹”,因中世纪契丹建立的政权最早影响到欧洲。契丹在西方人那里,也不是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地区,一个他们向往的比他们当时文明程度高的地区。马可波罗和鲁布鲁克写的游记,都将大漠以南的文明地带叫做契丹,只是我们汉译本都译成了“中国”。

观察者网:这本书的一大亮点在于它描绘了东西方初次相遇时的心态,您认为有一种自然之惊、随性之讶,没有迷信、没有污染。但是否这种惊讶只是一时的,我们终究要面对冲突与融合、选择与被选择的问题?

张广天:当初惊矣,讶矣,之后固然要改变,改变得鬼化,又改变得神化。正是鬼化和神化的不正常,失态,迷茫,才需要还原到最初的状态。让我们来看一看最初的相遇,体验一下最初的相识,这特别有利于今天我们来比对认识。盲从只能局部放大他人,而不能真实面对他人。当然,仅仅停留在惊讶上,也不足以深入。我是希望拿那样的惊讶与当前的匍匐做一种比较,在比较中至少令自己清醒一点。

观察者网:近代以来,不少国人在面对西方时往往有一种迷信和盲目崇拜,当然近年这种趋势也在退热。您说“文化需要还原,还原到可以认识的地步”,您认为当下的我们该如何正视西方?

张广天:自五四以来,仁人志士们一直在追寻西方文明的种子移植过来的途径,以及如何克服水土不服。我们也常常提文化自信,只是自信不能是无端的,不能是倚仗过去的,而学习也不能仅仅靠赶超。世间各地人群生性不同,经千万年征战、融合、交叉、淘选,都是在生活方式这点上寻找出路。如果我们丢弃并遗忘了自己的方式,那么其实我们失去的是我们的生性。

我历来不同意性相近、习相远这个说法,性万千有别,倒是人们趋势求利的习越来越靠近。一切想抹去人性丰富性和差异性的努力都已经失败,一个需要遵从本性的现代化进程已经开始。

如果我们真的在乎文化自信,我们不应只从典籍和传统中去寻找支撑点,我们更应该想到的是,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每个个体又是怎样的性情,一切世间所谓先进的优越的成就如何养我的性情。进步与落后,不能只从枪炮射程远近来看,而要看怎么对我有用。怡我性情者优,败我性情者劣。

观察者网:如何理解书最开头的“虚心的人有福了。这话的原义是说,灵魂贫困的人有福了。”

张广天:和合本圣经翻译时,将希伯来语原义“灵魂贫困”译作了“虚心”。虚心这个词在中文中有特别的道学意味,仿佛是一种德行,一种操守,而灵魂贫困分明指的是另一件事。人活着,靠的是一点精气神,这就是灵魂。

按中国古代的文献,人之魂魄居住在五脏六腑中,乃脏腑之精微,其实就是物质,是物质的顶端品级。人道主义以来,西方强调人本精神,而中国自春秋以来也强调人的能力,人们从不同的文化中越来越沾沾自喜于人类的作为,这就是灵魂的强硬。一切主张造化在先的宗教,必定视命运为根本。在造化面前,灵魂倘强硬了,神的位置在哪里呢?或者说,你那么强硬,神怎么帮你,神的福泽怎么临到你?你真的需要神的救赎吗?

观察者网:在书中,经常可以看到“心”与“理”的对撞,宋“歌舞演戏,还不忘教导劝诫”,所以要吃败仗。是否“讲理”的宋败给了“随心”的金?您提出“心学为体,诸学为用”该如何理解?

张广天:这是哲学史的问题。宋元之际,正是心学与理学分立交织的时期。所谓心学,强调宇宙序令驻于每个生命体中;所谓理学,着重于事物之理。前者向内求真,后者向外格物致知。一个是理想主义先验派,一个是实证主义经验派。心学是承认命运的,是与造化浑然一体的,而理学主张人间规范,主张事在人为。

我在《手珠记》中提出“心学为体,诸学为用”,一方面是针对历史上那个“中学为体”,另一方面是从信仰建设的角度打通信与用的关系。中学为体的荒谬已然被前人论证得很透彻了,一言以蔽之,即道学的中学乃表面文章,并无有中国人的精神在其中。所以,固守旧制只会垒起文化的屏障。心学为体说的是信仰,即我们在天命观的主导下如何重建天人关系。但是,我们毕竟是人,是生活中的、在具体现实污秽中的人,人的经验和发现,即使不能成为迷信膜拜的对象,至少可以为我所用,用以渡河,适往彼岸。

五四以来,国人过度为所用迷惑,摆脱了中学旧制,摆脱了前朝迷信,但又陷入到所用的迷信中。信仰与迷信不同。人是需要信仰的,而所信必大于人的存在。执地上人间经验中一事一物托信,乃是悖谬。而至于托信于天,从人心中沟通上宇宙序令,并不与在现实中依靠科学精神前行相矛盾。这就是“心学为体,诸学为用”。

观察者网:书中的卫绾奕是个很特别的角色,她在外与人私通,起意烧死丈夫南荣靖桑,才致使梨云园失火、南荣越家破人亡,但后来却化作大鸟陪伴靖桑的亡魂,她本身又有着仙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定?

张广天:人是命运中的人,魂也是命运中的魂。我当然无法揭示命运的奥秘,但我观先人与今人之命运,看见既然的命运轨迹往往如此。按人的规矩,按理学的一套,那么常常非此即彼,于是也便失去了性情的美丽与邪恶。

性情之所以为性情,必是难以理解的,却是矛盾而复杂的。人理所欲解,总是干巴巴的,正如西方作家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性所流露,又总是愚蠢的,正是这愚蠢和拙劣开了缺口,令天光洒进来。

观察者网:您出生在江南,青年时期离开家乡,到北京、西南、欧洲各地闯荡;做音乐、当编剧、导演,也是作家。从这方面看,文中的南荣越,似乎也有您的影子在?

张广天:我的经历和经验,当然使这本书的具体细节至少言之有物,言之有依。其实,对我影响很深的正是来到北方。

我第一次进入漫天大雪的北京时,真的觉得到了外国。我曾经的一个外国女朋友对我说,你们南方北方简直是两个国家。以前我讪笑她这番话,后来到了北京,才体味出其中奥秘。看来身在局中的人,受制于教育背景看不清,而局外人一眼就看破了根底。

北京人将水果和蔬菜搁在一处卖,我们江南是没有的;北京人吃羊肉、烤肉,我们江南是不常吃的;北京话里有那么多外来语,我们江南是闻所未闻的;北京城里那么多喇嘛教寺庙,我们江南是没有的,我们那里都是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北京那么多红墙金瓦的殿宇,我们江南也是没有的,我们那里都是乌木青瓦的楼阁亭榭……还有,北京大妞义在情之先,像哥们一样套她近乎她不反感,不像我们江南温婉女子,一打招呼就往情爱上想,常常一句话不周到,就被理解成耍流氓。

观察者网:您创作过轰动一时的戏剧《切·格瓦拉》,有没有考虑过把自己的小说搬到戏剧舞台上?

张广天:我写的这些话本,用了很多文学以外的叙述方式,不是常规中的,其中也不乏戏剧的身手,然而,既往文学上使功夫,就嫁到文学家族去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背着人家再出来偷情,不地道。戏剧的归戏剧,文学的归文学吧!

张广天介绍:

1966年生于上海。作家,音乐家,戏剧家。

曾出版长篇小说《妹方》、《既生魄》与《南荣家的越》,出版学术著作《手珠记》。

他导演的《切·格瓦拉》、《圣人孔子》曾成为知识界的思想风标。他的戏剧《基尔凯廓尔药丸》与《野草尖叫蓝靛厂》在欧洲和东亚多国上演,影响了中国以外地区的戏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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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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