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子:“复兴”相声界“传统”,一个郭德纲不够用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9-09 15:50

周顺子

周顺子作者

广州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助理

郭德纲师徒之争引爆了“传统”和现代商业规则的争论。徒弟指责郭德纲缺乏商业道德,郭德纲则指责徒弟“欺师灭祖”,双方互相爆料揭底,一时间竟然比台上的相声还好看。

大凡争论到了价值观的层次,简单的评判任何一方对错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在相声的历史不长,最远也就追溯到晚清年间,我们可以回顾一下相声“老规矩”的渊源,参照历史,分析一下德云社闹剧的本质。

小圈子的铁律

在相声界,朱少文应算是公认的老祖。这位清末的落第穷秀才,为谋生创造了相声这种表演方式——对口段子。“说学逗唱”四门基本的相声技巧,据说也由他最早确立。

朱少文既是相声的祖师爷,自然也是相声界师徒规则的制定者。现在的相声演员,大部分都出自他的门下。相声历史百来年,始终谈不上 “家大业大”。拉一个相声演员出来,往上追溯几代,祖师爷恐怕都是朱少文。因此,朱少文早年的行径,逐渐变成了相声界的“传统铁律”。

朱少文第一代弟子:贫有本、富有根、徐有禄、范有缘等人。有两件事情值得一说。据传,大弟子贫有本原是相声奇才,但同朱少文不睦。二弟子对师父“体察入微”,帮着师父把大师兄排挤出师门,连番打压,贫有本连传人都未能留下。而富有根则仗着这番“功劳”成了那一代的门长。再来,就是朱少文把沈春和、阿颜涛收为了师弟,开“代拉师弟”之先河。这两件事,给此后相声的门派倾轧埋下了隐患。此外,给徒弟改名也是朱少文留下的传统。

相声真正名扬是在第四代,也就是朱少文的徒孙——德字辈,名人如焦德海,裕德隆和李德扬。这一代“代拉师弟”的现象更多,各支派的矛盾也更加严重。如张寿臣在第四代中身份超然,几乎和上一代“德”字辈持平,但和他同一辈的马三立先生只把他看成师哥。不仅这两位关系不太好,他们之后五代弟子之间也因此埋下矛盾的导火索。琐碎闲事太多,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赘述。

相声界最大的矛盾来源除了“代拉弟子”造成的辈份紊乱、互相不服之外,师徒之间往往就是最大的仇人——郭德纲师徒翻脸,其实也是“老规矩的一部分。”

在相声界多数人嘴里,师徒如父子、彼此只能相互吹捧,不能相互诋毁,实际上,这也无非是维护利益。传统拜师,笔者听过两种学制,五年制和四年三个月。五年制讲的是3年学艺2年效力;四年则是学徒3年加3月,再效力1年。总而言之,都是学徒期一分没有,出师后谢师效力,所得收入全归师父。这么长的周期,往往变成仇恨的累加。尤其是入室弟子,简直是师父、师娘的仆人。相声里骂师娘的段子多,可对此做一份佐证。

对于当年曲艺圈的师徒“准则”,读《一户侯说》,可以看到侯宝林先生早年的回忆。侯宝林十一岁到颜泽甫家学戏,先签“卖身契”——“投河溺井,死走逃亡,与师父无干;如中途不学,要赔偿损失(饭钱)”,再就是学戏挨打。

据他回忆,“我到师父家学戏,他们家多了个佣人,当然高兴。可是师娘又觉得我吃得多,就给我很少的钱,让我单做饭吃,或者到外边买饭吃。”“每顿十个铜板,要是吃饼子,十个铜板能吃饱。但她不让你吃,她嫌你吃那个寒碜。她让你吃炒饼。这样,她和人说起来就可以说,‘我的徒弟在饭馆吃饭’觉得好听。十个铜板半斤炒饼,饭馆掌柜往里掺绿豆芽,一抓一大把,一炒一股水,吃不饱。”“吃不饱,活儿又重,又挨打,就觉得没活路了。” “后来我想过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总打我?老师和我无仇无怨,而且他是个善良的人,也并无打人的嗜好,他大概是继承了教戏都打的‘传统’。另外就是经济问题,我学戏规定三年零一节,一切收入归老师,老师管我的吃和穿(穿的是师兄剩下来的衣服)。如果我总学不会,或学得慢,老师就得赔钱,他也受不了。所以他就希望你快!他就得打。”

不仅生活艰难,徒弟的前途、收入也全在师父的掌握中。“当时有个规矩,学徒没有满师,老师不能介绍到别的地方去工作,不光是我老师这样做,其他人也这样做。不介绍地方不要紧,我老师还到‘云里飞’那儿去说:‘我这徒弟没学满师,你别用他。’这句话可要命了,一下就断送了我的生活道路,我今后到哪里去生活呢?”也是那个时候,侯宝林先生母亲去世,得知消息那天,老师领着侯先生到唱戏的茶馆给管事老魏磕头,道:“这孩子他妈死了,您行个好吧!”老魏给了侯先生一块银元。在茶馆唱完戏,老师让侯先生跪在地上,说:“这孩子他妈死了,诸位别走,大家掏点儿钱行个好,帮忙埋了吧!”这样又敛了50多个铜板。然而,这些钱全部被老师拿走,只给他留了4个铜板。

相声界这个团体始终不算大,各派牵扯不断,但来回也就是那几十来人。成员大多来自社会底层,模仿部分梨园的旧规矩,制定了所谓行业内的“传统铁则”。坦白说,早期的相声界规矩,多有小团体的流氓习气,也有底层挣扎求生的无奈之举,并不是什么神圣的铁律。

“传统铁则”:保生存的手艺

当然,事情存在必然有他的道理。梨园也好,相声界也好,师徒门派之间的种种铁则之所以存在,皆因特定的时代环境和行业特性。本文仅仅是回忆一些客观存在的历史,不多评价,更无意苛责古人。但是,我们仍然要分析,为何在那个时代,在相声这个行业,会产生这些传统规则。

早期相声界说段子,往往都是一些有趣的文字游戏,加上独特的表演技巧,统称为“活”。“活”是艺人赖以生存的根基,无论是表演技巧还是段子内容,有自己的“活”,就能在相声圈立足,就能混个衣食着落。所以有俗语“宁舍一锭银,不舍一句春”。无论是“技”还是“段子”,都是艺人们极看重的“商业机密”。不同派系之间相互保密,授徒教“活”都是言传身教,一字一句传给徒弟。为了防止徒弟欺师,有时还会有所保留。就算有些艺人思想开通,也碍于祖训,不敢越雷池一步。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相声,更近乎一种能够保证生存的“独门手艺”,需要通过师徒这种私密的传承方式来生存。

此外,“传统”相声段子的内容大多难登“大雅之堂”,不好在学堂里公开讲,只有私下里教授。题材的低俗化和管理的帮会化是同步的,两者难解难分。至于为何早期相声太多荤段子、脏包袱,本文稍后详细解说。

张寿臣

师父如此压榨徒弟,为何徒弟们还乐意跟着师父学习呢?原因很简单,学相声对于大部分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学徒来说,能够满足一个“生活低保”的需求。还是以侯宝林大师为例,五岁时父亲失业,一家全靠舅舅偶尔接济,温饱都是问题。侯先生幼年走街串巷,卖过冰、捡煤核、当过报童、天不亮去施粥厂打粥,还有一年多的要饭生涯。十岁出头,侯父担心孩子跟着家里早晚饿死,送他去颜泽甫家学戏。虽然挨打,好歹学徒时师父家管饭,有衣穿(哪怕是师兄的旧衣),饿不死冻不坏,出师了也算有门生存的“手艺”。纵观过去的相声演员,大多出身贫苦家庭,尤其是清末民初,多是吃不上饭的人家,但求给孩子一个活命的机会。

换言之,在过去相声界、梨园的师徒传承中,徒弟之所以能够忍受诸多苦痛与盘剥,是因为他们的要求极低——生存而已。若是没有学曲艺的机会,他们的生活将无以为继。然而,到了现代社会,恐怕没有人需要面对这种要么吃苦挨打孝敬师父,要么就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选择。因此,过去那种师父大过天的师徒关系,在现代社会中难以为继。

从地摊到舞台,从手艺到艺术:相声不再只是一个“玩意”

早期的相声,是真真正正的“下九流”。那时的相声艺人也要分三等,一等进宅门,二等进戏园妓院,三等撂地。就算进宅子唱堂会,那主角也是唱戏的,相声的作用就是插科打诨,和马戏团的小丑差不多。旧日北京天桥卖艺的相声演员,开场都要向周围的女性预警:“姑奶奶,您别听我们这玩意,我们不说人话。”甚至一些正规的大剧场,都会明令禁止说相声的入内。

相声起源于底层,自然有些“草根性”,说白了,就是以较为隐晦的方式骂街,很能满足当时一些小市民的低级趣味。因此,“传统”相声段子里往往充斥着大量的脏活、黄腔、伦理梗。昨天有几个读者留言说,冯巩牛群的相声之所以当年走红是因为大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相声。真正的相声就是必须得说“我是你爸爸”。若以最古早的相声段子为“真相声”的标准,那么他们说的其实是对的。

然而,这种“真相声”是我们喜爱并希望流传百年的艺术吗?

自古以来,中国、或者说绝大多数传统社会都同时存在两种文化产品:大众文化和上层高雅文化。贵族高官曲水流觞、投壶赋诗、赏鉴古玩;普通民众逛庙会、看二人转、听相声、赌钱。两者并存几千年。两种文化是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环境的产物,没必要苛责古人,谈不上高下之分。不过,时代已经进步,我们的确应该想想,如何以现代价值观为准绳,取传统文化之精华,摒弃其中糟粕。

大众文化当然要贴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并不意味着生活中不美好的一面也要照单全收。那些大量充斥着黄色笑话、恶毒挖苦的“平民艺术”,如“原生态”的二人转、“真正的”相声,能够反映真实的平民生活吗?底层文化只有恶俗化才能维持那一点“艺术”的生存空间。“源于生活”走到极致,是一条令人绝望的死胡同。

如果说是谁从底层的绝望中拯救了相声,那就是侯宝林、孙玉奎等相声改进小组的先生。也就是过去人们常说的,侯宝林把相声从地摊带上舞台。

侯宝林先生早在解放前就开始提倡文明相声,也曾到过天津讲文明相声。奈何时代局限下的社会环境所致,百姓并不买账,效果不好,侯先生也就离开了。解放以后,侯先生再次提出相声改革的看法:“相声在新社会里有没有前途?有没有出路?不可否认,解放以前旧相声虽然也能满足当时劳动人民文化生活的需要,可是有些低级、庸俗、不健康的东西,糟粕很多,是需要改革的。”

1950年初,孙玉奎、侯宝林、常宝霆、全长保等相声名家在北京成立“相声改进小组”。小组成立识字班,消灭文盲,进行时事教育。帮助旧社会过来的相声演员提高文化水平,希望改造传统老相声,使相声也能对群众进行宣传教育。

刘文亨与侯宝林

相声改进小组不仅致力于段子内容的改革,更是打破了极端保守、固步自封的传统相声“师承”关系。改进小组成立后,艺人的段子和表演技巧总结成为共有财产,统一整理、分配资源,促进交流,甚至公开出版。

相声界第一次举办授课形式的讲习班是在1950年,北京相声大会去天津演出,一些十几岁的小演员还不够成熟。因此,刘德志、谭伯如、王长友等名家共同教授相声。这次短期培训仅3个月,但培养出不少相声名家,如陈涌泉。 相声段子突破“家传”的限制,甚至跨越了行业,从文化界取得助力。50年代,老舍用自身的影响力,常在《人民日报》撰文支持相声,如《多编好相声》、《介绍相声改进小组》等文。

单从创作的产量上,50年代改革的进步就是飞跃式。建国前,相声段子多由演员自己编写,相声发展一百年,流传下的段子也不过三百左右,其中优秀的不足一成。相声改革后,大量文化界人士参与相声段子创作,老舍改编《文章会》、《菜单子》、《绕口令》、《地理图》,业余作者出品《夜行记》、《打百分》、《王金龙与祝英台》、《飞油壶》等,极大丰富了相声的表演内容。语言学家罗常培、吴晓玲等都帮助过相声名家整理、改良传统段子,出版成集。相声破天荒地被当作一门艺术文化来研究。50年代间,十几年的产量就超越了过去百年的总和,精品比例大大提高。

过去,相声常年被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下九流”,是只能闭门教授的“手艺”。而侯宝林先生晚年在北大办讲座,相声界人士出任北大教师可谓是奇闻。相声不仅能进高等学院了,还成了一门学问和艺术。

当然,相声改进小组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后期有些矫枉过正,政治色彩浓郁,歌颂体过多,失去了部分民间艺术原有的魅力。在这方面,马三立先生对相声发展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他的节目《开粥厂》、《吃元宵》、《十点钟开始》并非简单的笑料堆砌,而是有着巧妙的铺垫刻画。马先生的相声坚持着接地气,潜心揣摩民间小人物的心态,喜笑怒骂,一出相声俨然就是一出人物志,惟妙惟肖。

马三立

动荡与浩劫过后,随着改革开放,相声在80年代又迎来一个巅峰,加入了更多具有时代进步性的内容,如姜昆先生的作品,不在限于俚俗的逗乐、或是八股一样的讴歌,更多的加入了针砭时弊的内容。

其实,早期相声虽然有些粗俗的段子,但同样有着承担社会责任感的传统。艺人出身穷苦民间,能更好的使用民众自己的语言去嘲弄权奸恶富、刁奴歹人,更乐于调侃市井中的猥琐粗鄙。而到今天,希望相声界能够继续发扬相声艺人对于社会伦理重建的深沉关切,而非再回头执着于“传统的”脏活、臭活。

复兴还是退化?矛盾爆发的必然性。

对于郭德纲,推崇者认为今日相声界的兴盛离不开他的努力,而反对者不喜他的传统脏活。中立而言,单从相声艺术来讲,郭德纲的确推动了相声界“技”的复兴,他所教授的弟子,其传统的相声表演技巧功底扎实。但在段子内容方面,他远不及侯、马、姜几位先生在相声发展史上的贡献和造诣。相反,在他推动下复兴的相声段子,内容向着“正宗”相声方向一路退化。他设计的德云社“规矩”自然也会自发地趋近于侯宝林之前的相声界。

歌颂体也好,讽刺体也罢,当相声段子失去了一定的文化内涵,重归单纯的浑话逗趣,真的是广大相声爱好者所乐见的吗?

郭德纲复兴了相声表演的“技艺”,功在千秋;复兴了“真正的”相声段子,褒贬不一,尚有讨论空间;而郭德纲想要复兴传统的“师徒制度”,固然和他认同的相声发展方向有一定关联,但如果强求同行也认同,恐怕不仅舆论容不下他,社会的发展趋势也不会给他这个空间和余地。

前文提到过,过去曲艺界师徒关系之所以能够维系,很大一个方面是徒弟过于弱势——不听师父的我就活不下去。而现代社会,当生存不再是个问题,那么钱就是个问题。徒弟学“手艺”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挣大钱”。这一点,是传统师徒关系很难和平解决的问题。何况,早在1951年,政务院就有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旧戏班社中的某些不合理制度,如旧徒弟制、养女制、"经励科"制度等,严重地侵害人权与艺人福利,应有步骤地加以改革,这种改革必须主要依靠艺人群众的自觉自愿。

相声改进小组的经验证明,师徒传承并非是相声界维系发展的唯一道路。的确,师徒传承的关系中,师父可以自徒弟那里获得大量的利益(一年甚至更多的表演收入),而相声改进小组那种“学习班”,老师们只能领固定的薪水。然而,到了21世纪,反而没有孙玉奎、侯宝林等老先生那样的高风亮节之士,愿意舍弃部分师徒传承中的利益,给相声界学徒们一个更合理、更自由的发展空间吗?退一步说,即便要坚持师徒的传承方式,早已不符合现代法理、伦理观念的那些旧社会特定时代、环境造就的规矩,也无可动摇吗?

更何况……郭德纲“复兴”的师徒规则,似乎也不是传统的相声界师徒规则。如果曹云金所说都是真的,那么…… 郭德纲的徒弟生活费自负,老规矩则是徒弟生活费师父承担;郭德纲的徒弟要一直做廉价劳动力,老规矩里徒弟只需免费为师父效力1-2年;郭德纲的徒弟要交学费、拜师费,这在老规矩里从未听闻。唯一一点就是,逢年过节,郭德纲的徒弟看着办,老规矩里则要求徒弟上门拜师,礼品倒是自己看着办。

要么传统师徒制,要么现代学校制。总不能,收钱看向现代化,伺候师父的规矩又要讲究“复古”。这种“双轨制”,德云社不出意外才是奇迹。如果德云社的运作方式丝毫不做改变,那么只能说,希望再过几年,小岳岳,还是现在的小岳岳。

参考文献:

[1]老剑:《相声发展史话》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bef90aa0102dqvk.html

[2]《相声界不为人知的内幕》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f4c49e01000ali.html

[3]侯鑫:《一户侯说》,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7年8月1日

[4]云也退:《怀念可爱的相声艺术》http://www.xiangsheng.org/portal.php?mod=list&catid=38

[5]《相声改进小组》http://blog.sina.com.cn/s/blog_6cd467c10100wyy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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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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