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扬:为什么《流浪地球》的美国观众几乎全是华人?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2-19 07:32

卓扬

卓扬作者

纪录片导演,纽约大学MBA/MFA双学位在读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卓扬】

《流浪地球》在纽约上映是一件大事。

由于排片的影院很少,排片场次也有限,在刚上映的那两周,我们几乎是奔走相告集体抢票,生怕像以往的华语片一样,转眼就下档了。正好赶上春节期间,相约一起去看《流浪地球》,对北美华人来说就像过年一样了。

高达90%的上座率明显是影院始料未及的。我和朋友一开始订的周六晚7:30场,遭遇AMC临时把小厅改成大厅,结果把我们的座位换成了残疾人位,只能泊轮椅不能坐人。在一票难求的情况下,《流浪地球》后几周的排片量和座位数水涨船高。截至2月14日,北美总票房已近300万美元,平均每场票房高达26000美元。

相约看《流浪地球》,对北美华人来说像过年一样(摄影/夏禺)

和导演郭帆现场连线(摄影/夏禺

这么高的票房热度,又是最通俗的科幻动作大片题材,《流浪地球》一定走出国门,为中国文化输出扬威吐气了吧?近日各大媒体纷纷向留学生发出邀请,想采访美国观众对于《流浪地球》的观后感;然而《流浪地球》的绝大部分观众仍是华人,并未达到“文化出圈”的理想境界。

为什么?

在我看来,归根结底,我们引以为豪的东方叙事本身,是西方观众无法逾越的文化鸿沟。

记得去年,Sony Classics的主席Michael Barker来学校做客座讲师,谈到了经典好莱坞叙事与东方叙事的差异。他说:

“我们西方人的脑子是直线的,事情发生的顺序必须是ABCD,我们才看得懂;而东方人的思维是发散的,对他们来说电影故事线可以跳来跳去,BDAC,不用解释前后逻辑。所以很多东方电影在西方市场得不到成功,因为西方观众看不懂这样的故事。”

经典好莱坞叙事的一个特征就是,情节之间存在因果的必然联系。主角遇到了一件事情,于是采取了行动,导致了一个结果,再产生下一个行动,环环相扣。而东方叙事并不要求逻辑严丝合缝。在我们的文化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总有一丝个人不能控制的意味在;而因果轮回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回响,含蓄而隐晦,一点即止。

主角刘启在故事前半部分的主线情节中,一直都是被动的——被拘捕,被征兵,被迫向杭州行军。事件并不因主角而起,主角也很少有能力改变现实。

于是我们看到刚子舍命在电梯井中救下姥爷后,姥爷依然没能挺过防护服破裂造成的失温与缺氧;营救小队人力拖着火石来到杭州,得到的只是杭州已毁的消息;主角们一路披荆斩棘历尽艰险赶到苏拉威西,结果落后于“饱和式营救”的其它队伍,只能远远望着重启的发动机。

这些情节跳出了主角光环,有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悯与大局观,但对于习惯了“行动——回报”的西方观众来说,这样的叙事方式是无法带来满足感(satisfaction)的。

同时,为了处理宏大的背景故事,《流浪地球》中有很多插叙和倒叙的片段。这种手法在好莱坞影片中虽然也非常常见,但往往都是跟随主角视角,而不会转换视角突然开始讲别的角色的故事。

在姥爷去世时,我本以为姥爷会在上海大厦中陷入对旧日地上生活的回忆,却没想到生生被扯到上海海啸的前情交代,又一路穿越到韩朵朵的身世和祖孙之情。这个弯绕得实在太大,不仅分散了主线情节,更是冲淡了姥爷去世这幕的情绪。

《流浪地球》剧照(图/豆瓣)

这些插叙和倒叙往往与人物独白结合,又造成了另一重叙事障碍。好莱坞叙事同时侧重于人物的行为,而不是内心活动。“Show not tell”(展示而不要说明)是创作者的准则。然而在东方文化中,情感往往更加内敛,观众并不能从角色行为中完全获知完整的人物与故事逻辑。

《流浪地球》中大量出现的人物独白,无非是继承了国内电视剧的旁白传统,通过“说明”来交代信息和煽动情绪。这种国内观众习惯的形式,在西方观众看来就未免太过火。

著名媒体学者Stuart Hall提出的“编码/解码”(Encode/Decode)模型是传播学中的一个重要理论。他认为,文化传播的过程是由创作者先对材料进行“编码”形成文本,而大众并不是一味消极地接受文本本身,而是主动运用自身的经验思维进行“解码”,从而形成自己的理解。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观众接收到的信息,往往不会与创作者原本的意图相同。

《流浪地球》中有许多东方文化的指涉,这些由西方观众解码起来,很可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小分队在杭州陷落崩溃之时,队员拎起机关枪一边骂娘一边冲空中的木星扫射,对熟悉抗日神剧的国内观众来说可能是一个情绪爆发的泪点,但对西方观众来说可能就是一头雾水了。而面对毁灭,不是开拓星际移民而是带着地球流浪这样的故事前提,本身就是极为反西方文化直觉的。

当然,网上流传的原剧本中有许多支线剧情和背景交代因成本有限被剪掉了,因此剧情和镜头有不连贯的地方,未必是叙事的选择。但一方面,上文举例的部分镜头转换设计都是明显安排好的,与剧本删减无关;另一方面,我们在创作时选择舍弃的东西,都是创作者最终认为可有可无的。

近日我在剪辑自己上学期拍摄的短片《母语》,一个关于美籍华人母女的故事。在剧本阶段,老师的评价就是“很亚洲”,我当时还很疑惑——“亚洲”并不是一个影片类型,而主角是亚洲面孔也并不能说明影片风格,那么“亚洲”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摸索和反馈的过程中,我也在寻找答案。

当然了,美国观众一向不看外语片,这就是什么叙事、类型都救不了的了。中国文化产品想要走向世界,还是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吧。

《流浪地球》只是万里长征中的一小步,希望它是中国电影史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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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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