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李毅吧的Facebook行动，无论是对于两岸关系发展史，还是对于中国舆论传播史，都是一个现象性事件。一个事件，如果仅仅是达到新高潮，增加新词汇，都称不上现象级，只有改变了传统语法结构，才会发生现象级的变化。未来的许多现象，可能都要从李毅吧这个行动谈起。

作为一个跟踪台湾舆论20年的传播学者，我的皮肤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对于民间称之为的“帝吧远征”行动，有非常多的专家学者作出了分析判断，这里我想谈谈自己的四点看法。

第一，如果把李毅吧这次行动定义为一次远征，高唱凯旋之歌可能为时尚早。

“攻陷”、“扫平一切”、“台独崩溃”……这些看起来血脉喷张的字眼，形容的可能仍然是想象的胜利。真正的台独分子仅仅靠Facebook跟帖是吓不怕和打不垮的，他们最怕的可能还是导弹（台湾叫飞弹）。

对台舆论的作用在于最大化地孤立台独势力，而不是打垮台独。舆论的分化能力，远远超过其打击能力。舆论有威慑作用，但舆论的威慑靠的还是背后的实力和可能产生的后果。我们过去过多地强调舆论的压力，而忽视了舆论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舆论的诱惑力。

国家面临分裂的威胁，舆论最擅长的是什么？怎样运用舆论的武器，才不会走到目的的反面？一个不太能类比却非常可资借鉴的案例，是苏格兰独立公投事件。

从中国大陆一些网民的惯性思维看，苏格兰独立势力“非常嚣张”，他们旗帜鲜明，反复向民众灌输独立的好处。但英国政府和反对苏格兰独立的力量，在应对苏格兰公投时非常有意思，他们并没有高调警告独立带来的恶果，也没有派出一支远征军把苏格兰鼓吹独立的政治人物网站与媒体攻陷，让他们看到“战旗美如画”，他们没有像辩论赛的正方那样，针锋相对地驳斥反方的观点，甚至避开和苏格兰独立势力进行辩论式地讲道理，他们只诉诸情感。明白人都知道，如果英国这个时候公开威胁苏格兰会产生什么后果，甚至义正辞严反复论证独立的坏处，都会把苏格兰大量的中间民众推向独立的那一端。

真正的胜利不是声音大，不是自己爽，而是达到目的。苏格兰独立公投的最后结果，是理直气壮大讲独立好处的人输了，而态度柔软甚至低声下气的英国政府笑到了最后，谁是真正的赢家？

舆论最主要的目的是争取朋友，而不是制造敌人。对台舆论尤其要警惕把台独扩大化。真正的激进台独毕竟是极少数，不要把模糊、摇摆、温和的那个庞大群体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即便是《自由时报》、《苹果日报》和三立电视台，都要慎用“寸草不生”这样的词汇。它们的确是台独的主要传声筒，但它们毕竟不是台独的大本营。媒体有复杂的功能，它们不是只刊播台独言论，它们还有电视剧、娱乐节目、社会新闻。读它们报纸、看它们电视的不都是台独分子。世新大学的民调显示，《自由时报》在台湾平面媒体中影响最大，拿下平面媒体总评指针中“最好、最优质”冠军。这张在大陆网民看来极具情绪性和倾向性的报纸，居然被台湾民众评为最公正的报纸，你能够说喜欢阅读《自由时报》的读者都是台独分子？

“以小博大”一直是民进党反制国民党、对付大陆的有效舆论武器。（参阅邹振东《看清这五点，就明白国民党为何惨败了》）。民进党最喜欢把大陆的形象往“大”方向整，这样才能方便他们扮演悲情、顽强、不畏的小猪，对抗大陆这只“大怪兽”。所以，大陆的对台舆论，要谨慎使用“大”和“强”的符号，避免客观地配合民进党的舆论策略。

第二，应该让台湾民众直接听到大陆多元的声音，哪怕是啸叫。

一些评论认为李毅吧这次行动是民粹的表现，是“爱国贼”的做法，我不敢苟同。我们很容易把不同于自己观点的人，看作是极少数不正常的人。我们在指责他们把世界妖魔化的同时，也把对方想象成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们。那些或左或右、意见偏激、思想激进的人，那些被我们认为发出脑残言论的人，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他可能就是我们的亲戚、同学、朋友。

这次李毅吧的“远征军”，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正常的人。我有一个十分敬重的牙医朋友，为人谦和，谈吐儒雅，不仅没听过他说粗话，连重话都没有听他说过。有一次和他聊天，谈到台湾大选，他十分诚恳地对我说，长痛不如短痛，两岸问题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武力把台湾解决。连他这样的长者在台湾问题上都是主战派，这更让我相信，很多我们看起来激进的想法，其实都来自正常人。

一些专家学者担忧这次行动可能适得其反，把台湾与大陆的距离推向更远，我认为同样过于简单化。相反，我积极评价李毅吧的这次民间表达。我的观点非常明确，就是四个“让”：让他们表达，让对方听见，让彼此感觉，让相互改变。

大选前一两个月，我在台湾参加了一个媒体人士的私下聚会，聚会中，台湾媒体朋友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如果民进党当选，大陆政府会怎么办？具体到会采取什么措施？我理解台湾朋友当时的焦虑，他们已经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而民进党不可控，他们担心两岸擦枪走火，不知道大陆会怎样反应，而后果却是全体台湾人承担。我的回答是：我不是官方人士，我不知道大陆官方会怎样反应。但我提醒台湾政治人物，一定要知道大陆的底线，这个底线不是大陆政府设定的，而是大陆民意设定的。台湾的政党、媒体和民众，往往过于关注大陆官方的机动性，却忽视大陆民意的存在。他们不知道，一旦突破大陆底线，无论谁当政，最后都只有一个选择。

这时候有一个插曲让我印象深刻，在一旁的一位媒体老总的太太突然插话：你们大陆的学者应该把我们的呼声反映给习大大，民进党是民进党，蔡英文是蔡英文，如果他们搞台独，我们台湾的老百姓乖乖的（原话如此），为什么要打我们呢？

场面突然一下尴尬。她话很直，但席间台湾媒体朋友对大陆官方的种种分析和揣测，都让我深深忧虑。相对民间的舆论，大陆政府反而更理性。这一点，台湾无论是政党还是民众，都不太了解，或者了解却不太理解。我曾经开玩笑说，我没有做民调，但以我对两岸舆论的长期观察看，如果大陆对两岸政策也搞公投的话，估计武力解决台湾已经好几轮了。

所以，应该让台湾的政治人物和所有民众，直接地听到大陆民间的多元声音，哪怕是啸叫。有些声音可能让台湾民众感到刺耳，但非常真实。台湾必须面对对岸民意这样的真实存在，必须面对对岸民间成千上万恨不得现在就打到台湾去的声音。只有清楚地听到这样的声音，才能更加理性地处理两岸问题，避免悲剧的发生。

李毅吧的“远征”，其积极意义就在于：这是台湾民众第一次最大规模地直接听到对岸民间的声音，尽管这仍然只是一部分的声音。但只要想一想，一个李毅吧的粉丝，就差不多整个台湾的人口，这样的声音表达，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第三，李毅吧的Facebook行动，打开了两岸新民意的闸口。

民意如水，不仅指的是它可以载舟覆舟，也指的是民意并非恒定的，它是流动的，是可以转变的。

帝吧出征，从攻陷扫平，转变成两岸青年交流，逆转就一瞬间。交流的两大主题，一是提问，二是相亲。最简单的问题还需要提问，说明双方是多么不了解，不了解，还要彼此仇恨，这是多么荒唐。而相亲，这就是年轻人的本能，恋爱没有两岸，没有政治，爱情是掀开一切厚幕的第一道光。

帝吧出征，刚开始时所有可悲可叹可笑可恨的情绪，都源于彼此的不了解。没有什么比接触是更美丽的开始。即便是不正常地接触，也好过不接触。因为只要一直接触下去，所有的不正常就有可能变成正常。

想一想我们年轻时打的群架，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一个社区地群情激昂，呼啸而去。最后还不是互相成了好兄弟，彼此看上对方的姑娘。帝吧的年轻人过去不知道蔡正元不是蔡英文的哥哥，被对方耍了，被对方笑了，但这一次他们就懂了，下一次就不再会错了。

帝吧出征如果成为常态，其意义堪比两岸三通。两岸青年将在虚拟的世界建构想象的共同体，它是现代的，又是传统的。你很难想象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与美国、日本、印度甚至新加坡的年轻人，可以玩这样的“攻陷变走心”的故事。两岸青年所有的爱恨情仇，证明两岸本来就是命运的共同体。两岸青年此前可能没有任何共同的生活记忆，似乎生活在两个世界，但只要一个契机，就可以把历史记忆串联起来，证明彼此是一条河的两岸！

第四，帝吧出征，最值得期许的是开启两岸娱乐化交流新模式。

两岸从对抗到对峙再到对话，看似翻天覆地，但仍然延续一种主题，那就是严肃。官方的破冰，一笑解恩仇，这一笑仍然是“沧海一声笑”的笑，不是嘻嘻哈哈开玩笑的笑。两岸在近70年的分离状态，经由不同的威权和权威，建构了形形色色或隐或现的各种符咒和怪圈，政治人物讨论来讨论去，似乎走不出这一个个迷宫。

也许用严肃的方式永远无法破解的难题，用娱乐的方式就迎刃而解；也许用严肃的方式永远绕不开的符咒，用娱乐的方式就土崩瓦解。

两岸交流需要一场解构主义运动，用娱乐的方式，轻轻松松把一切威权和权威建构的坛坛罐罐全部解构掉。那些曾经的悲情，扯远的仇恨，都不要成为今后政治动员的符号。

两岸很复杂，两岸也很容易。有时候，一个帝吧，一个Facebook，就可以创造无数可能……

台湾“九合一选举”，标志着台湾一个新政治势力的崛起，它是由新政治人物、新阶层（新青年）、新媒体、新技术和新意见领袖组合而成。帝吧出征，证明新政治力量也在大陆互联网出现，它的后续值得观察，两岸的未来值得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