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玮:我在大山里,见证一个贫困乡村的“橙”风破浪

来源:观察者网

2020-12-02 07:28

左玮

左玮作者

真写稿,写真稿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最近你在关注什么?

刷刷短视频、看看流媒体,也许会认为当今中国的潮流,是人人都是自媒体的百样生活;关心国际格局的时政派,或许又认为世界的主流是科技革命与区域竞争。

但对生活在偏远地区里的人来说,这些都太过遥远。广袤的乡村、偏远的大山里,“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精准扶贫,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潮流。

当全面脱贫的新闻中出现“古蔺县马蹄镇”时,我才猛然想起——似乎在无意之中,我和家人亲眼见证着一个贫困乡村的蜕变。

所以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我寻访了马蹄镇的人们,将亲历者的感受一一记录下来。

过客

二十年前,我的母亲曾抽调到马蹄乡卫生院工作。

四川省古蔺县马蹄乡,坐落于乌蒙山群山峻岭之间,在赤水河旁呈带状分布。幅员15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口不足3万,青壮年常年在外务工,只剩一些儿童与老人留守乡村,是典型的汉族与少数民族混居的三边地区(边远、边界、边角)。

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古蔺,其中的马蹄乡、羊嘶岩等地区,毫不夸张的说,在某些方面甚至宛若原始社会。

“前面是深沟,后面是高岩,吃水要靠背,卖猪要靠抬。”村民马明科随口说出的“顺口溜”,是马岭村曾经的日常生活。海拔1200多米的崇山峻岭,历来都是“出村靠走,交流靠吼,喝水靠天”。为了储水,羊嘶岩的人们曾需要背上储水后150斤的“马背桶”,在高山密林中往返4个小时。

马明科和“退休的马背桶”

原储水水窖

母亲说,出诊遇到下雨天,她只能请村民用骡子驮着自己上山。平日的消遣,也不过就看看村里的小孩牧牛、赶集时买点鸡蛋,或陪着当地干部和农业专家在田野山间调查水土、试种作物。

当年的古蔺县,全县农民人均年纯收入在1000元以下有31.5万人,其中637元以下的10.05万人(数据源自《求实》双月刊《古蔺县贫困状况及发展路径研究》,2006, (z4))。他们辛勤劳作一天的2元收入,不过是城里人在网吧一小时的网费。

2003年,非典袭来。为了第一时间守住广东入川的南大门,疫情指挥部征用了马岭村村支书李先华修在路边的民房,将其改建为疫情检疫站,这成为了川南狙击SARS第一关。我的母亲作为第一批防疫护士,也在此入驻。在全民战疫的2003年,又有谁能想到,紧急情况下不得不和防疫组共同居住的村支书李先华,正是未来的马蹄镇脱贫致富领头羊。

扶贫人

说到李先华,他现在是马蹄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他是现任马蹄镇马岭村党支部书记、甜橙基地专合社理事长、四川省劳动模范,他更是马岭村的基层党员,是在精准扶贫的道路上,千千万万前仆后继的扶贫人中的一位。

李先华是土生土长的马岭村人,早年家境贫寒赴沿海打工,白手起家、勤劳致富,千禧年便有了十万左右的年收入。在被时任马蹄乡党委书记的郑京来“拐”回家乡后,他全心全意当起了种植大户。

2011年马蹄甜橙基地项目启动,村民看到他果子卖得好,树苗全由政府免费送,许多人心动了,但因担心挂果周期太长、集体种植没销路,又纷纷打起退堂鼓。

为了打消百姓的顾虑,马蹄政府和经合社提出农户土地入股参与产业分红,在甜橙树挂果前先给收入。2015年时,专合社按山地荒地、土地、田地3类,分别提前给予农户每亩300至1000元的分红。这样的诚意终于让村民积极行动起来,甜橙种植面积越来越大。

大好事也是大难事,扶贫路上遇到的困难多不胜数。

李先华回忆,马岭二组的一位徐大爷,听说政府要将河坝里的水全部排干统一种植甜橙,反应尤为激烈:“你在乱整哦!我绝对不得干,你们这样弄,以后村里从哪里搞得来大米吃!”

李先华告诉他:“大爷你不怕,市场上有的是米。你可以把橙子卖了买米嘛。”

徐大爷还是不松口:“万一市场上大米要5、6元一斤,我橙子才卖个几分怎么办?”

李先华对老人们承诺,如甜橙低于原作物收益则由专合社补差价,这才说服了田地原本自给自足的老人们。

李家湾,是马蹄河边最宽阔的地段,坡度不大的落差、肥沃的红土、最适合土地流转后打造甜橙基地。这就需要田野中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搬迁到新规划的岩脚甜橙庄园。但面对住了几辈人、不愿离开老屋的农户,这短短的几百米却极其艰难。

“你们不要再来了,你们吹的再好都是虚的。房子影都没有,我家这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难道背你家去住?让我搬家,你们都是白忙活!”一位李姓村民说完这段话,砰,关门。

当时,岩脚甜橙庄园只是图纸上的美好愿景,这位村民并不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李先华多次上门劝说:“老辈子,你就当帮村里这个忙吧。基地建成后你不仅可以分红,还能在庄园里务工啊。”李某面无表情的说:“你说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没有现成的房子,我怎么办?我总不可能拉下我家老母亲吧。”

李先华疑惑了:“明明有补助,你怎么不租房暂住呢?”

“说得轻松。带着个80多岁的老人,谁愿意租房子给我?万一老人哪天不行了,房主咋办?”

回家的路上,李先华明白了,这家人并非不支持,而是确有他们的难处。于是李先华跑遍了老乡家,终于找到了一户愿意租借的农户。此事才得以圆满解决。

现在,李先华和马岭村社员的果园面积已达4300亩,解决1000余人就业,先后帮助全镇450余户贫困户实现脱贫致富。

想起过去村民的质疑和反对,李先华忍不住笑了:“以前反对得可厉害了。现在好多果农主动性积极性比我还强!”

李先华为果农讲解甜橙种植知识

游客

2016年,马蹄甜橙以免费品尝的方式,同其他土特产一起出现在了200公里外的泸州市闹市区。身穿苗族彝族服饰的扶贫干部们卖力吆喝,宣传着马蹄甜橙采摘月。甜橙肉肥汁多、香甜可口、物美价廉。

现场很多人对果子有了兴趣,但最终被“过于偏僻的位置”、“落后的基础设施”和“外地人只能亲自去品尝”等苛刻条件劝退了。但也因此,我才知道三面环山、一面临河的马蹄乡里,还有个名不经传的甜橙种植基地。

受此影响,2017年父亲参加了甜橙采摘节。甜橙基地规模扩大了很多、公路也修好了、易地扶贫搬迁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爸爸说,现在马蹄镇每年都会举办饱含民族风情的甜橙旅游节,一年比一年隆重,明年把全家人都叫上吧。

于是2018年我们一大家子从成都风风仆仆来到马蹄镇。出乎我意料的是,亲眼所见的甜橙节比想象中的还丰富多彩。除了有博览会、展销会、游园会,政府还请了歌舞团、杂技团进行表演,甜橙基地附近也打造出了配套的休闲庄园、农家乐。采摘节会场不仅有慕名而来的游客,更有前来寻求合作的电商及个体户。会场的周围,当地村民争相售卖自家的甜橙、手工面。

我们特意徒步到高山上。俯瞰整个河谷地带,大片大片的甜橙树,整齐划一、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当我看到新建成的、被摄影爱好者称为“十二道拐”的扶贫公路时,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叙古扶贫公路

亲自采摘甜橙也十分有趣,不由得就塞满了整个车尾箱。我们与果农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明年再来。

2019年如约而至,这一次除了采摘甜橙,更吸引我们的是附近打造的新景区。古郎洞、大黑洞等喀斯特地貌的4A级景区,景色瑰丽、票价便宜、美食众多,经过培训的当地百姓服务专业、热忱好客,可惜景区没有多少人气,让我颇为遗憾。

古朗洞风景

2020年1月底,被疫情打乱行程的我不得不在古蔺县城滞留了数月。忽然有一天,马蹄镇成为疫区,整个镇都封锁了。11月底12月初甜橙才开始成熟,这意味着今年很多果子没法销售了。

思来想去,我联系果农提前预订了一批甜橙。在疫情结束马蹄镇解封后,他采摘拉车到高速路口,我再接力把橙子拉回成都送给朋友们。机缘巧合,我也同这位果农小哥成了朋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对这个千里之外的小镇产生了感情。

想到最初向老乡借厕所时,女儿看到90年代木板厕所的惊呼——“这个厕所居然可以看到别人的粑粑!”,到现在镇上干净的饮用水、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整洁大气的观景台。

想到最初在山道上遇到的那些背着甜橙、往山外兜售的老者,到近两年镇上越来越多、会主动邀请我们到自家果园采摘的年轻人。

短短几年,我看着橙子树从河谷地带一路“疯长”到满山遍野;看着尘土飞扬的“泥土路”变成宽阔的公路;看着山路旁稀稀拉拉的自建房转变为整齐划一的 “小洋楼”… …

当地人越来越朝气蓬勃,马蹄镇的愿景似乎越来越美好。

马蹄镇彝族新村 对比图

果农

最近看到全面脱贫的新闻,又联系了那位果农小哥。疫情导致他们今年收入减少,但他却信心满满朝气蓬勃。

“这几年从乡变镇,怎么说都越来越好了。”——2017年2月,马蹄乡化乡为镇; 苗族高山“羊嘶岩”建起了提灌站,通了自来水,结束了千百年来缺水的历史。

“我们果子都出口到国外了!”——2017年底,10吨新鲜马蹄甜橙登上飞机,从大山深处走出国门,成为泸州市首单出口加拿大的水果。

“虽然名气比不上赣州脐橙,但我们的甜橙也有一批固定粉丝”——2016年“蔺州马蹄”获四川省著名商标等荣誉;2019年,马蹄镇荣获国家“一村一品”示范村镇。

“政府现在都还在建设新基地呢!”——马蹄镇纳盘村新园区已达5000多亩。

“年轻人也开始回来了”——回得去的力量,就是乡村振兴的希望。

旧房改造、新农村建设

打开了回忆的闸门,马蹄镇果园村的小伙子陈熙开始滔滔不绝。今年22岁的他2018年从成都回到家乡,做起了电商生意。

“我读小学的时候,政府开始科普怎么种植甜橙。在这之前,农村还是每个农时该种什么就种什么,每家都得养年猪,猪还得吃玉米红苕。政府忽然来让我们全力种植橙子,你想,祖祖辈辈的四季农活,突然一下中断,有些橙树甚至要3年才能挂果,3年里颗粒无收,喝西北风啊?所以刚开始大家都不干。”

“李先华是我们这里最早种植的带头户,他在王家寨那一片坚持了好几年。他家果园挂果了,政府和他又成立了一个合作社。我们也就慢慢动起来了。”

陈熙说:“我现在还是特回忆那段时光。我当时读小学五年级,每天起早贪黑帮家里挖坑种植。甜橙苗是带着土运进来的,我一次只能背10棵,种植的时候很小心很小心,果园就是这样一片一片慢慢发展起来的……”

说到动情处,陈熙激动地向我展示了他20岁回到家乡时写下的一段文字:

我的老家,红色大地,绿色山岚,大别山巍峨壮观。

农村的日子好了很多,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了从前的劳累和沉重的负担;蓝蓝的天、青青的山、气派的楼房、便捷的交通;这是我少年时代望尘莫及的美丽世界。

可是乡村太孤单,孤单得可怕。过完春节的“七天乐”,剩下的300天,老人小孩徒增守望和期盼。

可是乡村太安静,安静得可怜。院坝的露天电影、纳凉的闲谈没有了;小时候的牧歌、节日的民俗乡戏消失了。可怜的留守人,只能和电视里的人闲聊,只能听虫鸣犬吠。

可是乡村太奢侈,奢侈得心痛。田地里的不是庄稼,而是灌木和野草;干净整洁的公路,却没有行人和车辆;美丽的乡村别墅,驻守的却只有孤独的老人……农村已经失心。

人不归,亲情隔离并淡远;魂不在,农耕文明逐步被城市侵蚀、消亡。

乡村振兴,不是为了把那一点山货卖出去,重要的是让原本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走回来!

陈熙说:“这段话我一直放在手机里,时不时就会看看给自己打打气。蔺州甜橙,是我回来一直想做的事。大胆一点说,我希望能把村里没有年轻劳动力的家庭先整合起来,把大伙的甜橙通过电商集体销售出去,出果价格自然就能比收购商高上许多。我量大了的话,就能争取到较低的运费。马蹄山高路险,即使国家帮忙,很多快递公司也不愿意接我这小店的单。”

“现在国家扶持力度那么大,我的初心也会慢慢茁壮成长的。”

未来

古蔺县工作人员介绍,马蹄镇现在是经果林种植大镇,共有甜橙种植面积3.8万亩,年产量达3千万斤,年农业产值2.4亿元,甜橙产业已经成为当地促进农民增收的支柱性产业。

马蹄镇的阶段性成功,在古蔺县并非“一枝独秀”。东新乡的猕猴桃基地、彰德三道水村的脆红李基地、二郎镇的红高粱基地等等,都是这个边陲小县精准扶贫下的“满园春色”。

在很多人看来,扶贫攻坚只是新闻里的一条播报;在党员和扶贫干部手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行动;而对于山里很多穷人来说,这是一次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机会。

我们看到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他们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2020年的全面脱贫,不是追求的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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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扶贫 乡村 古蔺县马蹄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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