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玮:面对远道而来的民警,五岁时被拐的他犹豫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21-12-08 07:39

左玮

左玮作者

真写稿,写真稿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12月6日,电影《亲爱的》原型孙海洋失散多年的儿子孙卓被找到,在经历了14年的分离后,一家人终于团圆。

而在此前,电影《失孤》原型郭刚堂的孩子也在“团圆”行动中被警方跨省解救。两段牵动人心的寻子故事,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这背后,有来自家人的坚守,也有公安干警们不懈的努力。

今年1月,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全力查找历年失踪被拐儿童,缉捕犯罪嫌疑人。本文讲述的便是此次“团圆”行动中,四川巴中市的感人故事。“无论多远,无论多久,都要找到你”,这是每个家庭的执着,也是党和国家的决心。

电影《失孤》海报

“我的房子不能变,得一直保持当年的模样。孩子有朝一日回来了,看到老宅他就能找回童年记忆。就算找不到他,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这是一位父亲泣血的话语。

惨剧发生在1992年夏天,一个陌生人来到四川巴中市通江县某村,找到了村支书老邓。“那人自称中药商贩,叫陈振平。”80、90年代,村里盛产油桐子,家家户户都因这单生意赚上一笔。于是,老邓热情地接待了陈振平。

陈振平热情周到、踏实肯干,可老邓妻子阿菊总觉得此人怪怪的。“他告诉我重庆很好玩,邀请我去看看。说城里还能赚大钱。他劝说了很多次,见我不搭理他,收购完货物就回去了。”

陈振平第二次出现在邓家时,带上了自家孩子,老邓5岁的儿子小武和陈家小哥哥很快熟络起来。见两个孩子特别投缘,阿菊也放松了警惕。

某一天,陈振平提出带孩子们出去玩耍。“92年,农村哪里听说过人贩子啊?就把孩子交给他了。”可是,直到夜幕降临,孩子也没有回来。

全家四处寻找、逢人便问,却一无所获。回忆起陈振平的口音,老邓马不停蹄赶到重庆渠县。

“渠县派出所很快帮我把陈家妻儿找到了,但陈振平本人失踪了。他娃娃说我儿子被带到了广东省普宁县。”得到这条线索,通江县公安局立即出动。

“买不到坐票,就从四川一直站到了广东。到广东已是深夜,我们的腿全肿了。第二天一早,又立即赶赴普宁县。”退休民警老岳回忆,当年办案条件有限,他们只能地毯式徒步搜索。“确实在一个宾馆查到了线索,他们曾在那里住宿过,但很快就走了。之后全县旅馆、车站等都找了几遍,但都没找到踪迹。”

在九十年代的条件下,要在茫茫人海中寻觅故意隐藏的犯罪嫌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没能带回小武,老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们很痛苦,我也很难受,真的尽力了。”

之后,夫妻俩在广州各地一边打工一边寻亲,每筹到一点钱,他们便用于打听孩子的线索。3年后,耗光了积蓄、心力交瘁的夫妻俩不得不返回巴中。这场变故彻底撕碎了原本幸福安宁的家庭。

“看见别人的孩子活蹦乱跳,我老是胡思乱想。我担心他像传言那样,被人贩子逼着碰瓷汽车、被弄得缺胳膊断腿的在街上乞讨。”阿菊说,“家里没笑声了,死气沉沉的。后来我们又生了一个孩子,也取名小武,为的是留一个希望和寄托!”

二十多年、城乡巨变,乡亲们脱贫致富,纷纷拆掉了老宅、盖起了新房。可老邓家的房子,却始终保持着92年的模样,面对大家的关心和劝说,他泪流满面,他说怕孩子忘了回家的路。

“几十年,他们外出找啊找啊,找了很多次都没下落。一次次的打击,孩子母亲好像精神都出了点问题。”村民唏嘘不已。

《失孤》里的父亲郭刚堂,一人一骑20多年来行程40万公里,跑遍了全国32个省份,报废了10辆摩托车,却始终劳而无果。寻亲之难,可见一斑。

今年郭家的团圆,背后又何止郭刚堂个人的坚守或命运的眷顾?在孩子被拐后的几十年里,亲人们没有放弃,而国家和警方也没有放手。

2008年,南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采集了老邓夫妻俩的DNA,录入全国血样数据库。一旦发现有来源不明或者疑似拐卖的孩子,便会取样同老邓进行比对。老邓心中再一次燃起了希望,办案警察却不忍告诉他:“DNA比对需要双方数据,如果小武没有进行过标本采集,可能没什么希望。”

2009年,公安部将全国各地采集到的数据整合,正式建立了“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DNA数据库”。

2021年1月,“团圆”行动号令既出、动若风发。全国各地组建了强有力的“团圆”行动小组。他们当中有从警多年、身经百战的老刑警;有DNA专家;有实战经验丰富的信息比对专家。

5月,四川省公安厅的一条指令传到了巴中市南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教导员说:“4月,广东揭阳市有位市民去口腔医院看病,顺便采集了口腔DNA。广东警方将口腔DNA录入全国打拐DNA数据库后,一条疑似与老邓匹配的信息弹了出来。”得到这条线索,南江县公安局民警立即兵分两路,前往目的地采集双方血样。

听似简单,仿佛“录入”就“弹出”的数据库,背后是国家科技进步及人才培养迸发的巨大力量。陈警官,是由公安部优选到全国各地的DNA比对专家,此次“团圆”行动中如他一般的专家很多。

他说:“建设和更新数据库时,每一个被拐卖/失踪信息,都要面对累计采集的几千个疑似匹配的亲属信息。这可不是计算机自动判定的,需要人工来识别确认。此次专项行动,我们背负着众多支离破碎的家庭团圆的希望,大家日以继夜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

新技术的出现,给了警察更多的底气。巴中及广州警察密切配合、协同核查,很快找到了与老邓夫妻DNA疑似匹配的小伙罗然及其养父母。除了DNA入库外,当事人提供的信息往往也是团圆的关键。

但对于远道而来的民警,罗然显得犹豫纠结。在民警的帮助下,罗然回忆起了5岁被人带走的事实。他说,他还记得家乡有很多山、家门口有弯弯的河,多年来,他对四川口音十分亲切,也对四川的食物情有独钟。

实际上,早在多年以前,全国各地公安局就对外公布,每一个派出所就是一个采血点,完全免费且不受户籍地域限制。公安呼吁失踪被拐儿童的父母和疑似被拐人员主动前来,采集DNA、完善信息,加速回家的路。

“团圆”行动以来,为进一步方便群众,各地公安机关已陆续公布了3000余个采血点的地址和电话,并通过公安部刑侦局微信公众号、官方微博等集中发布。

罗然坦言,养父母对他视如己出,也未曾隐瞒自己并非亲生的事实,一家人感情深厚。正因如此,罗然不忍养父母伤心,对公安机关铺天盖地的打拐认亲宣传视而不见。

今年7月,经过DNA比对证实,罗然正是老邓夫妇的孩子小武。

对于29年前孩子如何来到家里,养父罗先生说:“那个陈振平还有一男子找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家里穷且有5个孩子,希望找人收养。现在才知道那人是骗子。”

和罗然不同,杜梦在1988年被拐卖到河北邢台后,过得十分凄苦。养母残疾、养父残暴,杜梦小小年纪便当起了苦力,至今身上仍留有伤痕。

“88年我5岁,我知道我是四川人,小名叫东东。我好想家啊,但河北那么远,我怎么回得去?”熬到18岁,养父过世后,杜梦总是四处打听四川的消息。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亲生父母,做梦老是梦到家中的小阁楼,小院子。”紧拽着儿时的记忆碎片,杜梦拼凑着魂牵梦绕的家乡故土。但仅仅依靠这点模糊的线索,寻亲何其艰难。

“2008年汶川地震,公司发动捐款,我把一个月的工资全捐了。四川虽然很大,但我好怕汶川就是我的家乡,担心受灾群众里有我的爸爸妈妈。”

随着自己组建家庭,成为丈夫和父亲的杜梦对亲生父母的思念愈来愈强烈,对四川的故土情也越来越深厚。

“其实我很早就采集DNA了,但是一直比对不出来。我常年关注寻亲活动,知道这是我父母没有去录入他们的DNA。”杜梦难免胡思乱想、心生怨念:难道自己父母没有寻找自己吗?难道自己真的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如杜梦一般,DNA数据库中没有匹配数据的寻亲者不在少数。今年,“团圆”行动中深度应用的“Y-STR检验”技术及“Y库家系工匠系统”,驱散了他们回家路上的迷雾。

说到“Y-STR检验”技术,曾经震惊全国的“白银连环杀人案”在时隔28年后告破,头号功臣正是此项技术。去年,南大强奸杀人案的侦破也离不开它。

“白银连环杀人案”罪犯高承勇于2019年1月3日被执行死刑

一位研究白银案的刑警告诉我:“人有23对染色体,其中22对为常染色体,1对为性染色体。性染色体中,Y染色体为男性特有。一个男性,他所有的男性血亲Y染色体就会基本一致或非常接近。我们利用这个特性,就不再是等待两头匹配,而是主动从茫茫人海中找数据接近的人。一旦找到和目标Y染色体一样、但常染色体又不一样的,便可大大缩小侦查范围。”

今年4月,四川省公安厅和当地派出所再次采集了杜梦的血样,应用“Y-STR检验”及DNA数据库,省厅划定出通江县杨柏镇这一范围。

通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民警们按照省公安厅的指令,走访了4个市州11个县16个村2000多人,行程2000多公里,最终找到了仙人嵌村的老潘夫妇。

老潘夫妇告诉民警,1988年在集市上,他们的孩子海东为了几颗糖和奶奶赌气躲了起来,后被2个年轻男子背着跑了,海东叔叔远远撞见了此幕,还没等他意识到是拐卖儿童,刹那之间,犯罪集团和海东便在镇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潘回忆:“我背个口袋,装一袋米和红苕,像流浪一样的在我怀疑的地方寻找。听到一点线索就去,三十多年反反复复找到四五十个疑似的孩子,可都不是海东。哎哟!有人劝我算了、忘了吧,那能忘掉吗?每天活得像在阎王殿一样! ”

刑警们的到访让老两口十分惊讶,对于DNA技术,此前他们并不了解。警察采集了夫妻的血样,海东可能被找到的消息让他们喜出望外。

后经巴中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物证鉴定所对比,四川省公安厅、巴中市公安局两级技术部门的复核,公安机关最终认定,河北男子杜梦与四川通江老潘夫妇有生物学遗传关系。

今年4月29日,四川省公安厅举行了“团圆”行动新闻发布会及海东认亲仪式。33年的坚守,33的期盼,终于守得天开见月明。

母亲抱住分离多年的海东嚎啕大哭:“我今天看到你,我才把命活出来了,这些年太苦了!”

当老潘看到儿子海东后颈和后脑勺的旧伤时,他彻底崩溃了:“我的儿可怜啊!杀千刀的人贩子把我娃娃害得这样子!如果跟在我们身边!我孩子那么多年怎么会过得那么惨!”

老潘得知海东被拐后的经历哭到瘫软,被警察抱起

海东回家了,奶奶心中压了33年的石头也落地了。这么多年,自责和愧疚时刻折磨着这位老人。她感叹:“要不是共产党好,国家强大政策好,我恐怕再也看不到孙子回来了!”在公安部及省市县公安机关的不断努力下,这座横跨南北、断裂了33年的“亲情长桥”终于重新架起。

7月,找到亲生父母的罗然,在养父母的鼓励下回到早已陌生的家乡。返乡的那一天,老邓家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候到路口迎接他。

接机的警车停在路口,罗然还没来得及走下车,老邓夫妇已经迎了上去,他们一把抱住孩子痛哭起来:“我的儿啊!”这对夫妇终于盼回了魂牵梦绕的孩子。

可是29年的时光,早已物是人非。5岁被拐的小武,归乡时变成了34岁的罗然。罗然对亲生父母略显生疏,但亲人们发自内心的欣喜与热情,还是深深触动了他。

母亲阿菊将一副锦旗送给公安局,不停地说:“谢谢国家!谢谢政府!谢谢你们!”对于这位母亲来说,备受煎熬、肝肠寸断的日子,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提到今后的打算,两对父母都表示,他们会尊重孩子的意愿,不求孩子常相伴,只愿孩子幸福平安。

母亲将锦旗递给民警,泪中带笑

退休的打拐警察老岳,也禁不住热泪盈眶。离散家庭的每一份残缺和遗憾,警察们感同身受的悲伤与愤怒,都会化作不放弃任何蛛丝马迹的努力,和一批批人的坚持与继承。

截至11月30日,公安机关成功侦破拐卖儿童积案290余起,抓获拐卖儿童犯罪嫌疑人690余名,累计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8307名,其中失踪被拐人员与亲人分离时间最长达74年。但因年代久远、线索中断,缉拿当年的犯罪嫌疑人困难重重。

今年以来,公安机关利用各种媒介,大力宣传“团圆”行动,动员社会提供线索,参与查找。

在强大的宣传攻势下,许多群众关注了寻亲打拐行动;很多身源不明人员,主动向公安机关提供DNA样本及个人信息;也有不少群众来到刑警支队,举报邻居或友人多年前参与人口拐卖。

例如,今年6月,群众助力辽宁朝阳公安机关顺线深挖,成功侦破1993-1995年系列拐卖儿童案,抓获3名潜逃20余年的犯罪嫌疑人,找回10名历年被拐儿童。

多年来,公安机关持续开展打拐专项行动,拐卖人口犯罪得到明显遏制。已由2012年的5907起,下降至2020年的666起,备受群众关注的盗抢儿童案件年发案降至20起左右,且基本实现黄金时间快速侦破。

(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公安部新闻发布会通报“团圆”行动举措与成效

2. 四川省公安厅“团圆”行动新闻发布会

3. 巴中融媒体《秦巴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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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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