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三哥，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妈妈写信给我说，让我来看看你。她说朝鲜太冷了，让我把你带回去。”

1958年，黄继恕站在上甘岭597.9高地，他从哥哥牺牲的地方捧起一把泥土，那捧浸染了鲜血的泥土中还夹杂着几块坚硬的弹片。

黄继恕用一方小手帕包着，以这样的形式带着哥哥回到了四川中江县的自家小院。母亲邓芳芝默默地扛来锄头，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树坑，种下了一棵筷子长、手指头粗的梨树苗。她用颤抖的双手将这捧泥土埋入树根旁。之后，她召集全家的人：“我们家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长大后只要符合条件，都要去参军，保家卫国！”这一句，成了黄家梨树下不变的家规。

01.母亲的抉择和弟弟的守望

黄继光牺牲时，年仅21岁。消息于1952年12月传回四川中江老家，村里人回忆，邓芳芝没像别的丧子母亲那样嚎啕大哭，只是好些天不怎么出门。黄继恕儿子、黄继光侄子黄拥军告诉我：“她对我父亲说，你哥哥是为国死的，死得值得，咱们不能给他丢人。”

她把痛死死摁在了心底，更勤劳地出工，更细致地操持家务。后来，她写信给前线的战士们，称他们为“孩子们”。那不是一个官面上的称呼，那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这位母亲，不仅承受了丧子之痛，更把对儿子的思念，化作了对国家和战士们更深沉的爱。

1954年，征兵工作开始后，邓芳芝又做出了一个让乡邻惊讶的决定——送小儿子黄继恕参军。“她让我父亲也去当兵，家里有人不理解，说已经没了一个，怎么还送？”黄拥军回忆道。当年，邓芳芝只是平静地问黄继恕：“你三哥牺牲在战场上，你愿不愿意替你三哥完成任务？”黄继恕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随即报名奔赴朝鲜。临行前，邓芳芝特意嘱咐他：“一定要到黄继光牺牲的地方去看看。”

黄继恕到了朝鲜后，被分配到二十三军七十三师二一八团二营六连，成为一名战士。他以哥哥为榜样，处处冲锋在前。参军第一年，黄继恕就荣立了三等功，第三年被提升为排长。回国后，黄继恕随部队去了黑龙江，在珍宝岛战役中光荣负伤，最后以二十三军第七十三师二一七团副连长的职级转业回到中江。

黄继恕在中江县物资站工作直到退休。他一生低调、朴实，将哥哥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于是，他成了黄继光纪念馆最特殊的“编外讲解员”。每当有重要的参观团体，或是青少年学生来时，只要身体允许，他总会出现在纪念馆里。他没有标准的普通话，更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朴实语言，讲述着一个更鲜活的黄继光：“我哥哥不是什么天生的英雄，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娃。”

黄继恕没什么大道理，就是用自己的一辈子，坚守着“黄继光弟弟”这个身份，本分、老实、坚韧。他替回不来的哥哥给母亲送了终，把黄家后代抚养成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哥哥的名字，擦得亮亮的。

黄继恕归国前到黄继光烈士牺牲的地点献花。

02.战友的追忆

在黄继光牺牲73年后，他的战友唐章洪仍能清晰回忆起他与战友黄继光的点点滴滴。

唐章洪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十五军四十五师一三五团炮连的迫击炮手，特等功臣，被称为“上甘岭神炮手”。近几年，不管是陪同他作报告，还是在家中闲聊，我常听他讲起战友黄继光。

“在造花名册和领发物资时，知道连里有一位老乡叫黄继光，但当时对他并不熟悉。”在出国急行军的路上，唐章洪见到一位战士。那位战士个子不高，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子，帮炊事班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我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帮炊事班搬运物资的？别人都是背着，又是夜行军，你这样方便吗？”这名战士正是黄继光。“他说，我叫黄继光，是我自己争取来的，炊事班的东西多，这样可以多挑一些，我在家当过挑夫，走夜路早就习惯了，事务长你放心吧。”唐章洪同黄继光边走边拉家常。“我得知他父亲英年早逝，几个兄弟全靠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他曾打死恶霸地主家一条疯狗，地主老爷逼迫他披麻戴孝背狗游行，给狗做道场。”唐章洪当时便觉得“他是一位特别能吃苦耐劳的汉子”，便对黄继光说：“革命队伍里非常需要你这样的翻身农民子弟，好好干吧！”

五次战役结束后，黄继光和唐章洪补充进十五军四十五师一三五团。“有点文化的战士，被挑选补充到技术兵种，其他绝大部分补充到步兵连队。此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面。”直到1952年9月上旬，团政委蔺瑞丰在庆功会上宣布记功人员名单时，唐章洪才知道黄继光在二营六连当通信员，荣立三等功一次。

“我四处寻看，也没看到黄继光坐在哪里。中午休会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转身一看才发现是黄继光。”唐章洪称赞黄继光立了三等功，为祖国和中江人民争了光。黄继光非常腼腆又谦虚，反而夸唐章洪才非常了不起——冷炮歼灭了100多个敌人。“我当通信员，没有机会歼灭敌人，没有立什么功。”黄继光马上又非常自信地说：“等打大仗时，我一定要争取多消灭敌人立一个大功，为祖国和家乡人民争光！”

庆功会最后，团党委总结了阵地防御作战的经验和教训，并说敌人显然准备发动大规模攻势，要求各连队务必做好准备。“我们个个都摩拳擦掌。”

1952年10月14日凌晨3时，举世瞩目的上甘岭战役打响。“联合国军”集中40架飞机、320多门大口径火炮、27辆坦克，以罕见的火力密度，倾泻在五圣山前沿志愿军第15军第45师第135团两个连防守的阵地上。

“瞬间两山便成了一片火海，将岩石炸成了粉末，堑壕、交通沟、地表野战工事几乎全部被摧毁，整个阵地变成了沙丘。紧接着敌军以整团整营的人海战术轮番攻击。”回忆到此处，唐老英雄告诉我，“其实敌军才是人海战术轮番攻击，我军靠的是坑道防御体系、战术灵活和战斗意志，有些影视作品为了大场面好看，把我军也拍成人海战术了。”

在10月14日至10月20日七昼夜的浴血激战中，表面阵地昼失夜复、反复争夺，双方争夺的重点在597.9高地。

“在转入坑道斗争后，黄继光牺牲的消息以简报形式传到我们炮班。在10月20日凌晨的反击中，一个又一个爆破组先后牺牲都未最后完成任务的紧要关头，黄继光挺身而出争当爆破手，他投出最后一个手雷，将最后一个中心火力点炸塌部分。又在我军反击部队受阻时，猛然跃起扑向射击孔，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敌人的机枪眼，掩护反击部队冲上主峰，最终消灭掉残敌，收复了全部阵地。”

《黄继光献身的一刻》，作者第一三五团六连连长万福来，出版于1956年9月

“我们感到沉重又深受鼓舞，为有黄继光这样的英雄战友感到光荣和骄傲，我们班的同志都异口同声地喊出‘消灭敌人，为黄继光和牺牲的战友们报仇！’”唐老英雄回忆，黄继光的牺牲，像一把烈火点燃了战友们的斗志。他自己也将悲愤融入炮火，在那场持续43天的惨烈战役中，凭借出色的射击技术歼敌数百人，被志愿军总部记特等功一次。

唐章洪回国后直至现在，仍与黄继光一家保持着深厚的情谊。他不止一次告诉我：“黄继光，才是中江真正的英雄。”

黄家与唐家的合影：前排从左到右分别是黄继光母亲邓芳芝、唐章洪母亲向祖秀、黄继光侄女黄英；后排从左到右分别是唐章洪、黄继恕、黄继恕妻子袁惠清。 唐老英雄供图

03.一代又一代

在中江县的黄继光纪念馆，黄继光的侄子黄拥军，常常站在那尊著名的雕塑前，向参观者们讲述伯父的故事。

1972年出生的黄拥军，是黄继恕的儿子。他这一辈是“忠”字辈，唯有他名“拥军”，这个名字是邓芳芝亲自取的。黄拥军告诉我：“奶奶说我和三爸长得最像，‘拥军’寓意长大以后要从军报国。”

黄拥军在中江上小学时，语文课上学到了课文《黄继光》。黄拥军告诉老师“这是我三爸”，第一次知晓这个秘密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惊讶不已。常年来，黄继恕和妻儿们将那个伟大的名字记于心而非宣于口。黄继恕的妻子袁惠清常年打零工，即使在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也从没有用“黄继光家里人”的光环去获得过什么。

“爸爸对我们，要求非常非常严。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去当了一次‘街溜子’，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他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他教训我们最重的一句话就是：‘不能给你三爸脸上抹黑！’”这句话，像根鞭子，一直悬在黄拥军几人头上，又像面镜子，让他们知道，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家中的先辈。

1989年10月，黄拥军报名参军。出发的前一晚，黄拥军从武装部回到家与父母告别。父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好样的。小伙子，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少说话多做事。”黄拥军入伍到武警北京总队某支队。新训开始几个月后，黄拥军写信向父母倾诉训练的艰苦。父亲回信鼓励他：“不要忘记，你是黄继光的侄子！要向您三爸学习，不怕苦不怕累！”那封信，黄拥军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为了突破自己的弱项单杠，他常常趁战友们睡着了偷偷溜出去加练，最终拿了“优”。

1990年，黄拥军因多次出色完成执勤任务，被总队评为“优秀士兵”，当了副班长。当得知支队农场缺人时，黄拥军主动请缨。调到农场后，不管是养禽种菜，还是烧火做饭，黄拥军什么都抢着干。1991年11月，黄拥军回到战斗班，并被任命为班长。当时，临近支队队列大比武，黄拥军加班加点组织训练，最终带领全班取得支队第二名的好成绩，他们班也荣立集体三等功。

1992年12月，黄拥军光荣退役。退役后，黄拥军到海南打工，当过建筑工人也做过保安。直到2001年8月1日，德阳市政府组织慰问军烈属时，才得知了黄家的情况。带队领导十分震惊：“黄继光那么大个英雄，侄儿还在外面当保安？这么多年从没来找过政府吗？”

很快，有关部门按规定给出3个单位供黄拥军选择，分别是德阳市电力局、中江县公安局和黄继光纪念馆。黄拥军毫不犹豫选择了黄继光纪念馆。“我想离三爸近一点。”于是，黄拥军从此成为黄继光纪念馆的一名普通讲解员。“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义的使命，我希望讲得有感染力和亲近些更能打动大家，让三爸更加有血有肉，让英雄的精神留在更多党员、群众尤其是孩子们心中。”如今，黄拥军已成为黄继光纪念馆副馆长。

生活中，黄拥军对一切与黄继光有关的人和事都会格外挂心。2015年4月21日，黄拥军在网上看到一篇采访黄继光亲密战友、同为2营通信员的李继德老兵的文章。他非常激动，第二天便给李继德写了一封信，向李伯伯问好，并简要介绍了家庭情况，期盼早日相见。“信过去没几天，李继德伯伯便专程从山东赶到中江，来到了黄继光纪念馆。”4月27日，在黄继光纪念馆见到了黄拥军。李继德抚摸着他的脸仔细地看，继而抱住黄拥军嚎啕大哭，不停地说“太像了太像了！”5月29日，黄拥军带着一尊黄继光铜像，去山东看望李继德，彼时，李继德捧着铜像泣不成声。

我此次联系黄拥军时，他刚从外地回来。他10月13日风尘仆仆赶到山东淄博市高青县木李镇，10月15日凌晨返回中江——只为在上甘岭战役打响73周年的10月14日，亲自祭扫李继德。“李伯伯生前说过，哪怕他不在了，也不要断了联系。我答应过他，这个约定要传承下去。”君子一诺，重于五岳。

李继德双手抚摸黄拥军的脸仔细端详。 图源：农村大众报

而黄拥军的弟弟，黄继光的另一位侄子黄忠凯，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家园，将黄继光“不立功不下战场”的誓言融入了自己的生活。

2023年8月，“外地游客勇救3名落水者后悄悄离开”的消息点燃热搜。后经过多方寻找确认，救人者正是来抚仙湖游玩的黄忠凯。之后，落水家庭通过有关部门帮助，找到即将返回四川的他并深情致谢。面对夸赞，黄忠凯谦虚地称：“是本能，也是责任”，“三爸的荣光，不能被我这一代抹了黑。”

从黄继光牺牲至今，这个家族中已走出18名军人，而第19、第20位军人正在准备入伍。黄拥军的女儿黄若希，今年20岁，目前是一名在校大学生。黄若希从出生到6岁，一直住在黄继光纪念馆里，之后也常去那里，是看着纪念馆亲人的那尊雕塑长大的。成年之后的黄若希，在黄家老宅的梨树下，郑重许下了自己的誓言——她已准备大学毕业后报名参军。那棵梨树，曾经见证过奶奶邓芳芝立下的家规，见证过黄继恕带回来的那捧浸血的泥土，如今又见证着新一代人的承诺。

04.他从未离去

在四川省中江县城东魁山脚下的御马河畔，黄继光纪念馆静静地矗立着。纪念馆门前，黄继光扑向敌人枪眼的雕像，耸立在15米的高台上。馆内219件文物藏品，每一件都令人动容。每年这里要接待近70万人次访客，不仅是英雄的安魂之所，更是民族精神的灯塔。孩子们会举起右手，行一个稚嫩却庄严的队礼；军人们会整齐列队，重温入伍的誓言；党员干部们会在此驻足，反思初心与使命。

中江县不仅有黄继光纪念馆，还有继光村、继光路、继光学校等，人民群众用各种方式缅怀和纪念着这位英雄。

黄继光从未离开。他活在母亲邓芳芝立下的家规里，活在弟弟黄继恕带回来的那捧泥土里，活在战友唐章洪复仇的炮火和李继德的泪水里，活在侄子黄拥军、黄忠凯平凡而坚实的足迹里，活在侄孙女黄若希许下的誓言里。“我们黄家人到这一代有农民，有工人，有警察，有医生，在各行各业踏踏实实养活自己，做点贡献。”黄拥军动情地告诉我，“如果我们后人没有做好，他躺在沈阳烈士陵园，他也不安心啊。”

梨树下的家规传承 黄拥军供图

黄家一代代人是传承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让黄继光的精神从历史的记载和家族的记忆，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与时代同频共振。他们没有躺在先辈的功劳簿上，而是用脚踏实地的工作和清白正直的人品，证明着英雄的后代，依然是这个社会坚挺的脊梁。

时光荏苒。那棵梨树，从筷子般细小到枝繁叶茂，花开花落近七十年；树下的家规，已在这个家族中传承了整整四代。而新的花蕾，正在枝头悄然绽放。

志愿军老兵帮扶计划 李杭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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